掌櫃的是個老頭,聞言卻見怪不怪:“在演詭戲呢。”
這是磷州的風俗,因為挨着鬼山,又地處偏僻,所以多信鬼神,這詭戲也顧名思義,是演給鬼看的,是為驅邪除鬼,也有震懾邪靈,希望他們早入輪回,不要為禍人間的意思,所有遊街的民衆都會扮成各種鬼怪,戲台上演的也大多都不是陽世的故事,都是什麼陰曹地府奈何橋,閻王判官之類。
譬如今日演的就是一出《惡鬼請冤》,戲台早早就搭好了,四人觀望片刻,最後還是一路跟着遊街民衆擠到戲台上。
深秋霜露重,今日天氣不好,到處霧蒙蒙一片,配上那些四處亂飛亂撒的紙錢和戲台上幽綠的燈籠,大白天跟晚上一樣陰森。
那唱戲的人化了妝,在台上咿咿呀呀唱起來,台下一應都是來看戲的“鬼”,脖子上吊麻繩的,吐舌頭的,頭上開了大洞的,淹死的,毒死的……可謂一應俱全,惟妙惟肖,他們幾個外鄉人被圍在鬼堆裡,稍稍走兩步就會看見不同的“鬼”。
越蘭亭被一群鬼包圍,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都是些什麼東西……他們也不瘆得慌?”
聞楓月道:“其實這詭戲也是從近幾年才開始興盛起來的,以前磷州雖敬鬼神,卻不曾這般狂熱,不知是何緣故。”
宮無歲留神聽了一耳朵,一邊費盡辛苦擠到人群前頭,和沈奉君悄悄搭話:“我估摸着這事和聞家兩百口命案脫不了關系。”
沈奉君也點了點頭。
名門大派被滅了門,鬼山一夜之間變鬼山城,百姓不比修仙之人膽大,自然終日懸心,日夜惶惶,連天黑了擺夜市都要點鬼燈燒紙錢,這詭戲日漸興盛也在情理之中。
好不容易擠到前頭,台上終于開了場,戲台上如公堂一般,隻是匾上沒有“明鏡高懸”,隻有“陰曹地府”四個字,左右侍立牛頭馬面,桌上放着生死簿和判官筆。
越蘭亭看得一頭霧水,隻見台上有三位判官咿咿呀呀在唱,橫眉豎目,威嚴無比,也不見哪裡有鬼,不明所以:“這是在演什麼?”
聞楓月道:“這一出叫《惡鬼請冤》,說得是四大判官為枉死的惡鬼斷冤案。”
越蘭亭瞪大眼睛一個個認過去,隻認得出綠袍的是賞善司魏征,紫袍的是罰惡司鐘馗,藍袍的是察查司陸之道,中間還有個位置是空的:“怎麼隻有三個?還有一個呢?”
陰律司崔钰,着紅袍,掌生死大權,判陰間生死,是為判官之首,如今卻不見蹤影。
宮無歲也認真看了一會兒,隻聽得出這三人是在為一樁案子争吵,吵來吵去,互不相讓,臉紅脖子粗。
吵到最後,忽聽那藍袍判官唱道:“你我意見相左,不妨請陰律司來斷!”
此話一出,台上台下都唱起來:“請陰律司來斷!崔钰何在?”
宮無歲還等着那紅袍判官登場,誰知下一刻卻被人群圍住,七手八腳地架起來。
他腦袋一空:“……這是做什麼?”
話音未落,卻已經被舉上了戲台,又往前重重一推。
台下衆鬼七嘴八舌道:“崔判官在此!”
宮無歲琢磨了半天,這才明白那空出來的判官之位是留給觀衆來補齊,約莫是自己也穿着紅衣,所以被推了上來。
他一回頭,看見沈奉君的塵陽劍已經出鞘半寸,不由捧場道:“崔钰在此!”
見沈奉君收了劍,他也不拘謹,大搖大擺上了台,那牛頭馬面遞過判官帽,他接過戴在頭上,坐在堂上,肩背挺直,看着還挺有那麼點意思。
他如此配合,衆人自然高興,那牛頭馬面請命道:“有冤之鬼已經帶到,請大人一見。”
宮無歲還挺期待那惡鬼長什麼樣,不由道:“帶上來!”
說話間,一股陰風吹過,紙錢漫天飛舞,那黑白無常扣鎖着十幾個衣衫褴褛,面目猙獰的惡鬼上了台,等那一排排惡鬼跪在躺下,三大判官和惡鬼又開始唱起來。
宮無歲坐在位子上,倒也不用唱,他隻須聽完惡鬼的冤屈,再聽判官們吵完架,最後說一個“生”還是“殺”字。
不管台下鬼衆還有三大判官如何抉擇,但生殺之權隻掌握在他一個被臨時推舉上來的路人手裡,這種感覺十分稀奇。
他靜靜聽着,先是一鬼申訴,說他為擺脫微賤出身,不得已背叛恩人,殺害對方,但自己善待對方妻兒,養育他的孩子成才。
宮無歲毫不猶豫:“殺。”
又一鬼申訴,說自己幼年飛來橫禍,父母俱亡,他為複仇,隐忍多年,最後将仇人殘忍殺害。
宮無歲道:“生。”
又一鬼說自己虐殺父母親人,卻嫁禍于人,最後又殺死師父,奪權奪位。
宮無歲不理解:“你有何冤屈?”
那鬼笑道:“并無冤屈,隻為博崔府君一笑。”
宮無歲皺起眉道:“殺。”
又一鬼跪下,悲戚至極,隻求複活他所愛之人。
這個時候宮無歲的為難之處就出現了,他隻能說“生”或者“殺”,所以不管對方怎麼哀求,台下鬼衆如何同情,他也無計可施,隻道:“生。”
一來一回已經斷了四五樁案子,宮無歲已經從這些惡鬼中體驗出些許世情來,心中唏噓,卻聽那牛頭馬面繼續唱着,讓下一隻惡鬼申冤。
這惡鬼是個老婦,渾身被燒傷,面容恐怖,逼真至極,甚至有些神志不清。
宮無歲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心中駭然,台上台下卻未覺有異,她顫顫巍巍走上前來,在宮無歲面前一跪,重重磕下時,頭顱也骨碌碌滾到了他腳邊。
“老婦生前慘死,請府君為我申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