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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奉天殿。
裴清剛剛述罷蕭家的罪行,垂首恭敬地侍立在階下,等着隆順帝說話。
然而隆順帝許久沒有動靜,隻是指尖輕叩着扶手,一下一下,仿佛黑白無常索命引路時擊的鼓。寂靜如同沒有活人的奉天殿中,隻響着這樣極有規律的敲擊聲。
裴清微微側身,望向跪着的蕭家三人,目光平淡,并無尋常朝臣彈劾人時的激憤和鄙夷。
明明喜宴上喝了那麼多酒,蕭老将軍和長子此時卻都面如土色,唯有一身喜服的蕭承遠神情鎮定,仍将腰杆挺得如松柏一樣直。
裴清的視線在喜服上停留片刻,不久後收回了目光。
他不讨厭蕭承遠,但他讨厭這身喜服。
蕭家和永嘉公主大婚的一應章程都經了禮部他的手,這身金線繡着鴛鴦的大紅喜服,他曾看過、撫過。新貢上的頂好的杭綢料子,紅豔似血。
看得,實在紮眼。
不過,再怎麼紮眼,也隻剩下這一時半會兒了。
裴清再一次跪下:“蕭家罪無可赦,還請皇上聖裁!”
指尖輕叩的聲音停了,隆順帝邊說話邊起身。
“既如此,移送刑部候審吧。朕乏了,你們也乏了。”
蕭家長子重重磕了頭:“臣等願至刑部之中候審以證清白,可是皇上,今日是公主和遠兒的大婚之日,還求皇上先放了遠兒回府吧!”
隆順帝瞥了裴清一眼:“若無罪,遲十日成婚也不遲。若有罪,這樁婚事便免了吧。”說罷,徑直走了。
裴清靜靜地立在那兒,身形紋絲未動。
蕭承遠挺拔的身形,卻在今夜裡頭一次晃了晃。
此景落入裴清眼中,唇邊漾開淡淡的笑意。
“微臣恭送皇上。”
殿門大開,禦前侍衛架起蕭家三人往外走。剛剛還落得輕柔的雪,在須臾間變得很大,呼嘯着的狂風将沉重的殿門都吹得搖擺起來。
風夾雜着冰冷粗糙的雪子吹了進來,擾得裴清眯了眯眼睛。
裴清跨了門檻,小厮趕忙迎上前來,手腳麻利地給自家主子披了黑狐大氅。大氅厚實,擋了刺骨的寒風。
裴清默在殿外立着,望着茫茫風雪裡步子走得沉重的蕭家三人的背影。
積雪上已綿延了繁雜淩亂的腳印,奉天殿外蒼穹廣闊,南面便是京城。子牌時分,穹宇之下,唯有跋涉在雪中的蕭家三人和幾個侍衛。蕭承遠的腰闆還挺着。
雪覆了大地,身着紅色喜服的新郎官行走在這黑夜白雪之中。
就像,素白宣紙上落下的一滴血。
可惜,可惜。
半晌前還是風風光光尚了公主的将軍,半晌後便将是喜服換囚衣的階下囚。
裴清輕笑了一聲,讓狐氅領子上的絨毛都抖了一抖:“去,讓蕭小将軍停一停。”
遠遠地,蕭承遠停了步子。
小厮跑了回來,正要撐傘伴着主子下階,裴清卻将竹骨傘拿來橫握在手中,徑直身入風雪之中。
紛飛的雪子沾在黑狐絨上,并未化開。相比之下,大紅喜服華麗卻單薄,眼下已是被雪沾染得濕了大半。
再如何馳騁沙場之人,也禁不得這般凍。但蕭承遠是個真男兒,這般凍着,身上卻也沒有一點兒顫。
裴清在蕭承遠身前停住步子,皂靴在積雪上刹住時,傳來細碎的嘎吱聲。
“先将蕭将軍松一松,我有話與蕭将軍說。”
兩個侍衛連忙松了手,做了個揖退得遠遠的。
蕭承遠冷眼看着裴清,唇繃緊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視線同草原上的鷹一般銳利。裴清并不避諱這樣極帶鋒芒的目光,輕松自在地噙着笑,好似二人是多年未見的好友在此地寒暄。
“蕭小将軍,微臣失禮了。”
說罷,将橫握在手中的傘往前一遞。
狠狠地,傘被擲到了雪地裡。
縱然積了雪,竹骨傘落地時還是響得清脆,噼啪一聲斷裂了。
裴清瞥了一眼斷了杆的竹傘,眉微微地挑起,目光冷了下來,唇邊卻還是勾着笑意。
蕭承遠一字一頓道:“你彈劾我蕭家無妨,我蕭家自可明證清白。可若你想對永嘉做什麼,我必會一劍殺了你。”
大婚之夜上書彈劾,裴清,分明就是沖着永嘉來的。
裴清輕笑了一聲,含着贊許又含着譏諷,在嘶吼的風聲中并不清晰。
他邊笑邊搖着頭,再擡眸時,長睫上都沾了些雪。
“蕭小将軍,你和永嘉公主的這樁婚事,還是......罷了吧。”
風吹得勁疾,那使了全力揚過來的一拳,同風中的飛雪一樣快得沒有影子。
兩個侍衛見狀大驚失色,急急地拔腿沖過來。
但遠水救不得近火,眼看着這位豐神俊朗、面容是京城裡一等一金貴的探花郎的臉上就要多出一個青紫印子時,探花郎本人穩穩攥住了蕭小将軍的腕。
兩個侍衛愣了。
蕭承遠也愣了。
他是武将出身,裴清一個讀書人出身的文官,怎麼能.......
裴清挑了眉,笑意中帶着些挑釁,眉上沾染的白雪都似歡快地跳了舞。
“蕭小将軍,趁早認罪,我還能保全你們蕭家上下。”
說罷,松了手。
“憑你,也敢肖想永嘉?你當真不怕我殺了你?”
裴清擡了步子,厚重的狐氅貼身擦過單薄的婚服,在風裡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
“殺了我,那又如何?你猜得不錯,我要的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