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想殺我……就趕快!”蕭錯把結局想了個遍,也找不到盧蕤不殺自己的理由。
因為蕭錯從小到大受到的教導便是——趕盡殺絕,斬草除根。而且蕭家家主已經伏誅,就算殺了蕭錯,太後也會受制于羽翼漸豐的皇後,無法對盧蕤追責。
世易時移,時也命也。
盧蕤隻是蹲下身:“我入京的第一天,有位公子為了策馬,命仆人拿着馬鞭清道,其中有一鞭子,就落在我的背上。”
“馬槽有很多馬鞭,你給個痛快。”蕭錯别過臉去。
“而後我雁塔題名,以為自己這輩子終于能踏入朝堂,誰知第三天大理寺的人就帶我去了牢獄,我在那兒待了十天……那時候我想,叔父崇奉佛法,裡面講報應,可我為什麼會受到報應呢?為什麼誣陷我的人沒有受到報應?”
蕭錯支支吾吾,那确實是自己犯下的錯。那時候他看不得盧家出了個進士,盧修己還常常跟他說盧蕤的壞話,而他又和曲江宴上的尚書之子認識,二人兩廂合計,就做了這麼一個局。
子嗣過繼是禁中語,彼時還沒拍闆定論,聖旨也沒下,拿捏一個小小的旁支子孫,比踩死一隻螞蟻還簡單。
皇室最忌諱洩露禁中語,盧蕤伯父又是禮部官員,肯定偷聽到了什麼——順理成章就成了大理寺的定谳結果。
盧蕤居高臨下,心裡陰暗的一角終于蓋過了平素溫和的神情。
響亮的一耳光。
盧蕤眼角帶淚,似乎那一耳光裡,他這些年的血淚與屈辱,頃刻間消下去大半。他學着許楓橋,雙手提起蕭錯的衣領,“也謝謝你讓我知道,我什麼都不是,這狗屁的世間也什麼都不是。你壞事做盡,因為太後活得好好的,而我,我們,什麼都沒做,落一身的疤、一身的罵名,甚至想活着也得傾盡全力!”
“狗屁的世間!”盧蕤又罵道,“但我不會殺你,因為我沒資格。”
蕭錯愣在原地,百感交集。這時候該道歉嗎?可是道歉有用嗎?原本之前聽說,這盧蕤脾氣好,出了名的好,結果這一上來就連打帶罵……
也是,經曆過那種事,誰還能脾氣好啊……
蕭錯翕動着嘴唇,“對……對不起。”
可盧蕤卻沒心思聽,起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了。
在曲江案之前,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人,學有所得,依靠才能,入仕為官。他感激世道,讓他的出身不上不下——不上,就可以遠離朝堂最深處的勾心鬥角,不下,就有機會接觸經史子集,充實自己一展平生所學。
甚至大周還開了科舉。
他要考最難的進士科,因為他的老師是郭希善。
他滿懷信心踏入考場,下筆千言,放榜後,在進士科第三。
未來無比光明,他已經能想象到之後憑借才華揚名——不說名滿天下,至少能小有名氣,治理一方也好。他對大周的一切懷抱熱忱,帝都風物繁華,他以後有很多時間慢慢體會。
策馬坊街,春風得意,杏花撲面。
美得像夢一樣。
所以夢醒的那一刻格外痛苦——忽然有人告訴他,沒有公道,進士什麼都不是,在大周做官首先得有關系,嫡庶尊卑像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盧氏兄弟再怎麼刻薄寡恩,也始終壓你一頭。
就像心中最美好的那部分被活生生撕碎,有一種血肉剝離的痛。盧蕤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着笞杖一道道破開他的皮,留下無法愈合的疤痕。
原來絢爛的美好後,是蠹蟲啃噬的腐朽,和尊卑井然的秩序。人人都遵守秩序,所以他們是良臣。
他,是罪臣。
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
蕭錯是沒有羞恥心的——父親經常這麼說自己。老來得子,再加上又是唯一的嫡子,母親魏氏待他過分溺愛,就算做錯什麼,也沒人會怪他。
沒人敢越俎代庖,超越父親懲罰他。曲江案,隻不過是他一場微不足道的小惡作劇而已。
盧蕤嘛,就那樣的出身,大周這樣的世家子一抓一大把,而且盧的排名還不在他們蕭家之前。盧靜觀一力要保自己的官位,盧頻伽更是不想被這從兄牽連,盧修己巴不得盧蕤死。
他們壯士斷腕,比蕭錯還絕情——我隻是利用他們的矛盾罷了。人,誰不利己呢?
他望着盧蕤單薄的背影,那句“對不起”,也不知道那人聽沒聽見。
說實話若不是現在的處境和盧蕤一樣,他是絕對不會有同理心的。思及自己的遭遇,他抱着頭,埋在膝蓋之間,自顧自憂傷起來,滿腦子都是冊子沾了泥,待會兒得再抄一份了。
他玩弄人心,仗勢欺人,從不把大周律看在眼裡。
自然也有人和他一樣,不把他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