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淮沙到底受到了誰的指使上山?而且,武淮沙帶來的消息是“成了”,他本以為是霍平楚越過他,悄悄向趙崇約報信,程玉樓來找他也不過是為了通知。
盧蕤咬着指甲,窗外的鳥叫密匝匝的,讓他本就雜亂的心亂上加亂,猶如無頭蒼蠅随處亂撞。但每一次撞,都讓他越來越接近事實。
霍平楚被駱明河毒倒、程玉樓和趙崇約的争執,都證明了根本沒有談攏!那武淮沙為什麼會說“成了”?
那時候他太高興,完全沒意識到這句話的不對。
下山的人隻有三個,霍平楚是匪首,他是官府中人,程玉樓效力于燕王又是駱明河私生子,這些人都有留下來的理由。
他們三個離開,陸修羽軍隊抵達,前後時間差,是誰在拖延,又是誰,在引導他脫離險境?
他原本以為是女英閣,但喻蓬丘待他生疏,許元晖也另有要務,會面幾次後就各忙各的了,并沒把他拉進來——也就是說,女英閣在幽州的計劃,是與他無關的!
盧蕤捂住耳朵,他需要安靜,尤其是在謹慎思考的時候。
那麼許元晖為什麼要救他?總不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況且,他上山的消息,許元晖遠在長安淩雲觀怎麼會……
隻有一種可能。
許元晖很久之前就來到了幽州,密切關注他。
而這種關注,也并非女英閣的授意。
有另一股力量,一直在暗中注意他,每次他遇險,都會伸出手來幫他——那曲江案,是否也因為那股力量的緣故,他才能離開大理寺監牢?
隻要是你的願望,客叔叔都滿足你。
夢到“客叔叔”是偶然麼?客叔叔,一個名姓不詳的人,一個被盧蕤輕飄飄回憶又湮沒在腦海裡的人。
盧蕤睡不着了,閉上眼後腦子一片紛雜,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往事,想那些碎得拼不到一起的片段,恍惚間想起一句話——
那時候他躲在牆垣後淘米擇菜,牆邊種着一株淩霄花,也是在初夏的天氣。
淩霄花藤茂密,營造了牆很高的假象,他站起來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所以那兩個人才敢肆無忌憚在牆外争吵。
“你不要再接近我的孩子了……”母親用磕磕巴巴的漢話說道,語氣裡半帶着威脅,“你走!我不能放棄……放棄我的孩子。”
“你配不上元禮。”客叔叔的話冷峻得不容置疑,“你不過是我培養出來的歌伎,怎麼能觊觎主子的朋友?你想改嫁對吧,你也不看看你新找的夫婿,談吐長相,連元禮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盧蕤蹲在牆角,經曆父喪的他心如死水,這種程度的撕破臉兩相對照,簡直不能撼動他分毫。
“可我……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不應該觊觎您的朋友。”撲通一聲,母親好像是跪下了,“阿蕤還小,沒有娘他怎麼辦啊?他是我生出來的孩子……”
“他姓盧。”客先生一字一句,“跟你,沒有關系——甚至你也會拖累小蘆葦。要不是看在元禮的份上,你會有安身之處?”說着,扔下一個錢袋子。
“你滾吧,跟你的新夫君逍遙快活,就别連累元禮的孩子了。”
盧蕤好奇地搬起磚頭,踩在上面,扒拉着泥土。
阿娘捧起沉甸甸的錢袋子,竟失聲痛哭起來。麻衣下的綠裙着了泥濘,雙眼緊閉,兩道淚痕默默流下,狼狽不堪。
又被抛棄了麼?盧蕤心裡其實沒有太大波動的。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他知道父親母親相愛,會捧着琵琶胡笛,改譜子、鑽研龜茲樂譜。泡桐樹被風吹起,顫抖的花枝落下幾朵桐花,盧蕤跑上前撐開下袍,将掉下來的桐花盡數攬在懷裡。
愛是真的。
無奈也是真的。
并不會因為無奈而不夠愛。
說到底盧蕤有什麼資格不原諒呢?留下面對宗族裡的流言蜚語就更好了麼?若是那樣,還不如早點離去。他在阿娘的位置上,也不會有更好的選擇了。
要是連他這個兒子都不理解,世間還會有誰理解?
他默默地收起踮着的腳尖,繼續淘米擇菜,表情沒有一絲波動,好像什麼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