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禮,我有苦衷,我也很不容易。你不在的那幾年,晉陽一直很難過,朝廷沒人來接這燙手山芋,越來越多的宦官來監視,時不時有侍禦過來視察。我累了,我不想再當他們的馬前卒,我隻是想為自己搏一次!”
盧元禮不再說話,眉頭擰成了川字。
“聊點别的吧。你看這把劍,悲回風,是我讓工匠特意打造的,刀鞘通體銀白,和你的白袍很配。這上面還有橘柚的紋路,一開始我想叫它‘橘頌’,因為裡面有句話我很喜歡,‘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和你很相配。”
“那我還挺榮幸。”面對張又玄的示好,盧元禮不為所動。
“你說過,你最喜歡的文人是屈原啊。我問你你最喜歡哪一首辭,你說你最喜歡‘悲回風’,那就叫它‘悲回風’好了。”張又玄抽出寶劍,兩側星文,一側日月雲海,一側川流不息,正中央是“悲回風”三字。
“你找我到底什麼事,還要把麟振也帶過來?”
張又玄不悅地挑了挑眉,“你對蕭恪倒是上心,為了他連官都丢了,要是對我有一半……”
“有話直說。”
“哈哈,那我說了。你面前着兩杯酒,一杯叫‘懷沙’,一杯叫‘抽思’。‘懷沙’是緻死的毒藥,無藥可解,會讓人精神萎靡不振,五日之内死去。若是中毒者本身愁思郁結,那麼當天就會暴斃。”張又玄指了指左手邊的酒杯。
“至于‘抽思’,則是能讓人忘卻最痛苦的記憶。”張又玄指着右手邊,“你和蕭恪,一人一杯,如果你不選,我會讓烏鵲逼你喝下‘抽思’。”
“然後失憶,繼續成為你的傀儡,對麼?”盧元禮輕笑,“你給毒藥起名還挺文雅的,全是從《九章》裡選,屈原知道了得從汨羅江裡跳出來。”
“是啊,你選吧。”
“你不過是想證明,人在為了活下去的時候,會自私自利,會舍棄朋友,所以你的設想裡,是我選擇‘抽思’,反正一切都忘了,麟振服下‘懷沙’,我害死了他,我往後餘生也不知道。”盧元禮不慌不忙,“而‘抽思’也有解藥吧?等你哪天心血來潮,讓我喝了解藥回想起來——原來我為了自己活下去親手送朋友去死呢。”
張又玄:“果然,知我者,阿禮也。”
“滾。”盧元禮嫌惡的眼神再也掩蓋不住,“别叫我阿禮,真是夠惡心了。”
張又玄怔了片刻,盧元禮趁其不備,奪過“懷沙”一飲而盡。
張又玄瞳孔乍縮,“你……”
“張又玄,你真的好可憐啊,你這輩子,都沒有一個,願意為了讓你活而不惜去死的人,你也根本不能理解……”盧元禮嘔出一口血,按壓着心口,渾身像是有千萬鋼針在紮,又有千萬鋼刀剮他的血肉,攪着他的腸子。
他大口大口喘着氣,七竅流血,面目駭人,在張又玄的注視下,匍匐着爬到了蕭恪身旁,顫抖着手解開了蕭恪的蒙面黑布,“麟振……好好……活下去,幫我……照顧好阿簡和小蘆葦……”
“盧元禮!”張又玄聲音發顫,整個身子都在抖動,“你瘋了!”
張又玄快步上前,箍住盧元禮的肩膀,“你想死是不是?我偏不讓你死!烏鵲,快去把解藥拿來,快去!”
“來不及了。”馮烏鵲黯然神傷,“盧參軍他……他太過絕望,這藥效已經發揮作用了。”
盧元禮說過一番話,《懷沙》是屈原的絕命詩,自沉的那塊石頭其實起不了什麼作用,真正殺死屈原的,是絕望。
是走投無路,隻剩死路,渾渾噩噩塵世中雖清醒卻回天乏力的絕望。
這也是毒藥“懷沙”的方式,讓人絕望而死。但張又玄卻沒想到,盧元禮心裡的絕望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盧元禮奄奄一息,躺在蕭恪旁邊。蕭恪甫一睜眼,就看見了氣若遊絲渾身是血的盧元禮,“元禮,你這是……”
蕭恪想伸出手去,然而自己的手已經被反綁着,無法抽出。
“張又玄,你對元禮做了什麼?!”
這聲責問,讓傷感的張又玄收回了眼淚,“烏鵲,喂他‘抽思’。”
馮烏鵲領命,蕭恪當即被灌進了足量‘抽思’,多到可以讓他忘記這段時間的晉陽案,忘記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麟振,好好活着,忘了……仇恨,保護好阿簡和我的孩子,對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真想看着小蘆葦長大啊……”
這是盧元禮的最後一句話。
蕭恪再次昏睡了過去,‘抽思’發作,估計要睡很久才會醒過來。
張又玄用帕子擦幹淨盧元禮的臉,那是一張孤傲清瘦,黑曜石般的眸子暗淡下去,留給他的隻有輕蔑和恨。
恨……無愛,哪裡來的恨?隻怕是僅有讨厭和唾棄吧。
“我,賭輸了。”張又玄悲憤朝天大笑,“這世上,能讓我輸的人,也就隻有你盧元禮一個。”
張又玄提起悲回風,留給馮烏鵲一個無言的背影。琉璃塔清風依舊,檀香吹來,鐘磬音悠悠,參天古樹婆娑,落下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