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霁青看着一杯毒藥,精神恍惚,周慈儉不容置疑的語氣,快要把他擊垮了。
“道長,你能不能高擡貴手放過我?”姚霁青雙手抱頭,“我能有今天這步,真的很不容易。我還有媳婦,她還在等我回家,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
周慈儉慵懶地擡了擡眉,“她就在晉陽府衙。”
姚霁青定神望着周慈儉,如将要溺死之人迅速抓住浮木,“真的嗎?”
“我怎麼會騙你。”周慈儉整理了自己的道袍使其更加平展,“阿青,你知道所有濟慈堂的小孩裡,為什麼我最喜歡你嗎?”
“因為聽話。”姚霁青無助地耷拉着頭。
“不,是因為你做什麼,我都能猜到。你為了活,能跪着求我給你餅子,能答應我每個要求。我讓你去佛光寺當小沙彌,你去了,後來我讓你接近白楊,你也聽了,哪怕白楊一直欺負你,你也無怨無悔,到最後,你還幫我把小蘆葦救了出來。”
這明顯不是誇人的。
“兜兜轉轉,起起落落,你的志向也很簡單,有個家就好了。你欽佩袁舒嘯,不服許楓橋,卻在袁舒嘯死後沒有許楓橋的魄力,跟着邊騎營做事,明知道袁舒嘯之死和陸修羽有關卻始終不敢……不敢問,是吧。”
“說到底我就是一個最不起眼的草芥。”姚霁青苦笑,“您何必在我身上花時間,驗證一個早就知道的答案。”
“不是啊。”周慈儉倒滿茶盞,“我覺得很有意思。很多人像你一樣,想要什麼,我能看穿,所以拿捏起來非常容易。很多人的目的,說到底就一個,活。”
盧蕤始終沉默不言,回過頭看了眼陸修羽。
陸修羽憔悴得厲害,好像一陣風過來就能吹倒。
“那要是我不喝,長史也不喝呢?”姚霁青擺明了想活,但也不想背負着殺人的罪名。
盡管他在戰場上為了保命,能殺人。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
“那你的媳婦和孩子就分着喝了吧。”周慈儉将茶盞貼近嘴唇,呼出口氣。袅袅茶香氤氲而來,卻沒能緩解衆人緊繃的神經。
蕭恪對此頗為反感,周慈儉似乎很喜歡當年這個遊戲。
當初死掉的是元禮。
姚霁青犯了難,他總不好說,長史為了我全家老小麻煩你死一死。
人誰不想活着?想活着有錯嗎?心裡另一個聲音呐喊。
人為了活着,能殺人,還能吃人呢!
盧蕤悄悄走進,端起那杯毒酒,周慈儉心下一驚,剛準備放下的茶盞随之晃動,溢出水漬。
“很好玩?我卻覺得很無趣。”盧蕤斂眉,緊抿嘴唇,把酒杯放到桌案上,手還緊緊握着杯壁,沒有松開的意圖。
像是在暗示。
“盧更生。”陸修羽道,“我命該絕了,這輩子我做了很多違心事,但我不後悔,因果,是非,總歸要報應在自己身上。現在想想,要是當初真的聽令聲的話,不來燕王府,說不定……罷了,不想了。”
陸修羽站起身,搶過那杯酒,激烈動作之下,幾滴鸩酒濺了出來,盧蕤想阻止,被屏風後隐藏已久的馮烏鵲死死拽住兩臂,無法挪動方寸!
“陸陵霄,不要相信他!”盧蕤大喊,“你死了,段侍禦怎麼辦?你們好不容易才冰釋前嫌!”
“盧更生……你不明白,我為官十數年,有些事一旦被查明,也難逃一死。令聲還好,他身後有陛下,逃過此劫,說不定能撈個善終,我就不一樣了。”陸修羽幾乎沒怎麼猶豫,一飲而盡。
“陸陵霄!”盧蕤嘶吼,甚至破了音,他甚少情緒如此激動,“你别……”
功敗垂成。
盧蕤有想過救所有人,讓真正該死的人下地獄——該死的人裡,絕對沒有陸修羽。
萬象元年的進士科第一,同樣淨林書院出身的陸修羽,怎麼可能是“該死的人”?
陸修羽卻十分坦然:“我早該死了,被脅迫做那麼多違心事,是不能用一句‘身不由己’來解釋的。那時候的我太傲氣了,總以為自己能控制,能比令聲做得更好,能全身而退,直到……”
直到燕王密謀清君側被他聽到,直到明了清君側清的是段聞野,他才大夢初醒。
他以為謀士與主公道不同,可以體面收場。
他以為再不濟,歸隐田園,觀鶴蕩舟,也不錯。
他以為……
權力的角逐,是一場你死我亡的争鬥,勝者擁有一切,敗者失去一切——性命,隻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項。
他感覺腦海裡像是有潮水湧來,年少時去錢塘江觀潮,閉目聽濤聲,也是這樣的場景。
他又想起麗日飛甍,兩隻白鶴乘雲而飛,時不時擦過大江,留下一道水波紋。
光怪陸離的影像聚合又消散,化為雪片一樣的碎屑,最後隻剩下了段聞野的身影。
華亭鶴唳可複得乎?不需要了。
因為他已經見到了。
陸修羽躺在冰冷地磚上,血迹順着七竅,汩汩流出,聽覺、視覺消失,黑暗的海潮裹着他的身軀。
面前的段聞野還沒消失,容貌也年輕了很多,穿着一襲最簡單的白衣,挎着個破破爛爛的小包,站在院子的竹林旁,不知道是在看什麼。
段聞野站得很直,脖頸直挺着,高大的身軀,和較為靠上的腰帶,襯得腿修長。
那人朝他回眸,“來了?”
陸修羽伸出手去,“來了。”
他們雙手碰觸,霎那間白衣羽化,雙臂像翅膀一樣,足尖失重。
書院熟悉的景物離他遠去,雪白羽翅紛飛,掉下幾根長長的鶴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