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傳奇合該留你我藻繪一筆。
于是那個下午,裴顗求着盧蕤撫琴一曲,并趁對方不注意,換了茶杯,用了盧蕤那一隻,更是讓盧蕤不經意間用了自己的。
這小把戲登不得台面,可裴顗卻志得意滿,曲肱而枕,目光所及是盧蕤的臉頰,湛綠色的瞳孔裡除了琴弦,便是他的臉。
你的眼睛裡現在隻有我一個——裴顗就是這麼想的。
而他也有自信讓盧蕤以後眼裡也隻有他一個。
裴顗閉上眼,聽着《幽蘭操》,一枚竹葉飄到了臉上。
盧蕤彈罷,用指腹輕輕拂過,竹葉掉落,裴顗當即驚醒。
盧蕤竟然主動碰他了!這是不是說明,盧蕤也不排斥他!
裴顗很好掩飾着自己的驚惶,“我還以為怎麼了呢。六郎,你想好取什麼字了嗎?再過兩年也該加冠了。”
“更生。”盧蕤淡淡道,“蘇字拆開就是更生,原本定了是子蘇,後來伯父覺得不妥,索性把蘇字拆了。”
“很好聽,那我以後可以叫你更生嗎?”
盧蕤把琴又包好,“你随意。”
這一叫就是四年。
裴顗長得愈發俊秀,也有不少門當戶對的世族來說媒。裴家原本想找個合眼緣的擇日成婚,但裴顗無一例外都不願,把很讨厭的佛經倒背如流,說自己持戒要做居士,遵循沙門戒律獨身不娶妻。
其實在大周有不少這樣的例子,大家無一例外都認為皈依佛門修行功德是大好事,再加上裴家兩個兒子子嗣興旺,小兒子也不需要傳宗接代。
裴父本來還想勸,結果小兒子極其執拗說什麼也不肯。知子莫若父,裴父再明白不過,裴顗這性格算是娘胎裡帶的軸,逼急了真能給你來個落發為僧。而且不娶妻就不娶妻吧,裴家現在也不上趕着要聯姻。
而且說不定過幾年就變了,年輕人想一出是一出,有什麼徐而圖之就好,不可太過逼迫。
這孩子還非得出力考科舉,裴父年紀大了不想生氣,萬事以和為貴,隻好給兒子又在外頭買了間别業,算是能潛心備考,結果裴顗說要選淨林書院旁邊。
于是裴顗就住在離盧蕤很近的地方。院子裡有座閣樓,閣樓旁是挺拔的泡桐樹,透過花葉的間隙,剛好能看見盧蕤的那間房和那盞燈。
裴顗這才知道,盧蕤每晚很晚才睡,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洗漱正衣冠,穿好青衿幞頭,跪坐庭前背書。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甯不嗣音……
四年來盧蕤對他的态度改變了很多,這讓裴顗很高興,他感覺盧蕤再也不是那輪月亮,而是一座觸手可得的樓閣。
他離那樓閣越來越近,樓閣的細節也越來越清晰——他知道盧蕤不喜歡吃糖,對毛茸茸的小東西沒有抵抗力,喜歡撫琴但不讓别人知道,會改掉一部分字的筆鋒和筆畫令其更符合自己的審美。
不變的是暗戀,他愛得無法自拔,雙手撐着閣樓的欄杆,在悅耳風鈴聲裡,眼看斜月西沉,浮雲聚散,盧蕤房間的燈也像若隐若現的月華熄滅了。
裴顗在心裡道了句“今夜安眠”,就也提着燈籠回去了。
一月後科考放榜,他們是同榜進士,名字挨得那樣近。
裴顗覺得他心心念念的一切終于馬上要緊握在手中了。
他在曲江畔的杏花紛飛裡,找了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佯裝無意抓住盧蕤的手。
十指交扣,如楔子般契合,沒人能拆開。
他抓住月亮的,他抓住過。
他和盧蕤穿過大街小巷,在擁擠的人潮裡,兩個人說話要好大聲才能聽見。裴顗向來不喜鬧市,但和盧蕤出來的時候,周圍喧鬧就都入不了耳,整個世界好像隻剩下了他和盧蕤。
盧蕤從貨郎攤上拿起一張傩面,笑着扣在裴顗臉上,“這個還挺好玩。”
忽然鬧市裡雜耍藝人自嘴裡噴出一簇火焰,引來滿堂喝彩,衆人齊齊看向一處,盧蕤也是。
隻有裴顗還在看着盧蕤。
他們在街邊,裴顗覺得自己真是瘋了,竟然覺得周圍很安靜,或者說沒人看他的時候,他習慣性忽視掉周圍一切人。
心裡那個藏了很久的想法漸漸浮出水面,占據理智,裴顗取下傩面,擋住側臉,趁盧蕤回過頭來的間隙,在傩面的遮擋下,輕輕吻了對方。
盧蕤來不及閉眼,就看見裴顗湊了上來。喝彩聲還沒休止,卻好像已經沒人在喊叫,血液流竄全身,盧蕤唇珠被裴顗的嘴唇觸碰,上半身頓時有些酥麻。
原來那句青青子衿……是這般意思。
盧蕤心跳得很快,也分不清是被剛才突然冒起的喊叫聲吓得還是因為心動。嘴唇分離的刹那,裴顗笑着攥緊盧蕤的手腕,“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更生,我喜歡你。”
盧蕤瞳孔緊縮,還沒從震驚裡回過神來,手腕就被裴顗的大拇指摩挲了起來。
跳得好快,裴顗滿意極了。
“我……”盧蕤颔首,目光遊移不定,丹鳳眼斜飛上翹格外有神,最終咬着嘴唇道,“我也喜歡你。”
又是一陣歡呼,綻開的火苗和倏然飛起的杏花瓣彙聚成暖意融融的河流,彙入盧蕤的眼眸。在裴顗的帶領下,這一切跟他們好像沒有關系,偌大的長安此刻好像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在之後很久,裴顗不止一次追悔。
命運待他何其不公,若是沒得到,他能接受支離破碎的現狀,裝作癡聾。
聽說盧蕤下獄,裴顗第一反應就是入大理寺,并求太子和父親為盧蕤主持公道。
裴父對這種政鬥不在意,隻想着頤養天年,而且幫助盧蕤沒什麼好處,蕭家實力尚在,和裴家關系不遠不近,為啥要得罪人?問太子,太子卻說正是關鍵時刻,作為儲君不便表态。
儲君不能表态,還能去找誰?裴顗絕望了,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感覺束手無策,他恨極了這感覺,每晚做噩夢都能夢到曲江宴。
為此,裴顗和主謀蕭錯決裂,在裴父的斥責下,用太子賞賜的匕首,往自己手背上劃了一道又一道。鮮血滲出,流遍草席,露出森然白骨,裴父被吓了一跳,請醫生醫治,并在之後打通關竅,讓裴顗能夠見到盧蕤。
一别重逢,一人衣着光鮮,一人卻落魄至極。盧蕤背對着他,他雙手握着監獄欄杆,手背上的血滲出,喊着盧蕤的名字,并解釋這一切。
他想告訴盧蕤,我能救你出來——
但遲了,盧蕤的眼神又恢複到了多年前的冷漠,就好像同窗八年什麼都沒發生,面前這人比陌生人還可惡,是始作俑者。
萬念俱灰下,他被父親強行拖出大理寺,過了煎熬幾日,食不下咽,終于聽到盧蕤出獄的消息。
進士出身被褫奪,盧蕤正待在淨林書院療傷。
他想見盧蕤,卻吃了閉門羹,盧蕤派人告訴他,不想見他,以後都不必來了。
後來手背留下傷痕,會時不時發癢,裴顗固執地不去遮掩,他把傷疤看做是恥辱,一遍一遍提醒着自己再也不能為人魚肉。
又看做勳章——和盧蕤一樣的傷疤。
他就那麼過了幾年,盧蕤去幽州,沒告訴他,再往後一封信也沒有。
縱我不往,子甯不嗣音?
你真的,很讨厭我麼?你不是說你喜歡我麼?
再到後來,裴顗原本以為破鏡重圓,一切又能回到從前,沒想到盧蕤身邊已經有了許楓橋。他隻能感歎,世間諸般事,一步錯、步步錯,沒有破鏡重圓的法子。
他也強迫過,終究是倒行逆施。
他把暴露的傷疤用黑皮手套蓋上,原本選擇劃傷手背,就是為了時時刻刻能看見,而他也不怕被人看、被人說。
現在蓋上,倒是欲蓋彌彰。
不過也好,隻有他能看見了。
窗外泡桐花謝了,裴顗卷起竹簾,斑斑點點如銀月色在庭中地磚流動。
他想起那句勸慰别人說的“為什麼要念念不忘,明明都已經回不來了”……
裴顗苦笑一聲,世間諸般事難萬全,世人推杯換盞如過江之鲫,有人彎腰谄媚,有人曲意逢迎,有人渾渾噩噩,無非是為了求利祿功名,生出許多迷障來。
少時不喜佛法太空,用佛法當做自己獨身的幌子,事到如今,拿起一本《人本欲生經》,竟也能參悟佛法。
愛為穢海,衆惡歸焉。癡心愛戀,言之哽噎,謂之愛也。
皇帝告訴過他,人生還長,說不定能遇見更合心意的。可裴顗卻覺得,有時候,恰到好處的時刻、恰到好處的人,因緣際會,年少慕艾,一見傾心,那種心動隻要見過,這輩子便再難複刻。
唯有一點好,便是裴顗能時時回憶心裡一隅不讓人觸碰的角落,他見過鏡子完美無缺的樣子。
盡管隻存在回憶裡,那也夠了。
而後,他登明堂,佐幼主,私德無虧,剛正不阿。直言進谏,骨鲠難合,是世人眼裡完美的廟堂忠臣,擔得起《晉陽舊事》裡的“忠絕”。
君臣融洽,兩不相疑;國朝盛世,得此良臣。
贊曰:儒雅清顯,榮盛兩朝;有始有終,忠哉賢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