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敏在陌生人的後視鏡裡端詳自己。
幾分鐘前,她和這個陌生人認識了,陌生人叫王墨回,說了一些聽不懂的話。
葉敏心裡沒有裝着王墨回的話,有時候人到關鍵時刻,思考能力像臉上的血色一樣退去,剩下刷白的臉,由内到外彰顯此人的空白。老實說,她什麼都沒想,隻想着趕緊回去确認一下計雲時是不是真的死了。
她并不希望計雲時活着,但她也并不希望計雲時死,她自相矛盾,她無話可說,隻有點倉皇地,木然地端詳着自己。
夜色在眼角餘光中飛速倒退,手裡的裁紙刀被捂熱,漸漸發燙,像一塊紅炭,在兩手之間倒騰來,倒騰去,燙得手心微紅,她再次打量自己。
車内光線昏暗,司機的黑發淩亂地擺動,遮住一雙漆黑的眼,那雙眼審慎而冷淡地瞥向她,再轉向前方的紅綠燈,而她的視線從一旁的鐮刀轉回鏡子,她憔悴淩亂,因為上火或者煩悶或者内分泌失調或者單純皮膚不好長了一顆痘,她看着那顆惡心的痘,再轉向臉上,計雲時落下一個吻的那一片地方,口紅被擦去一些,因為那黯淡的唇印,臉頰被襯托出白皙。
她看見鏡子裡的自己忽胖忽瘦,忽大忽小,忽而像漏鬥,忽而像梭子。
她忽然轉臉看司機:“王……師傅,我問個冒昧的問題。”
“嗯。”
“您覺得我長得怎麼樣?”
“我不評判别人外表。”
“我是很普通的人,對吧?我并不是沒有數,我的意思是,我是非常平平無奇的長相,我向您确認這一點。”
“這話真不好接,”王墨回瞥後視鏡,把話咽回去,換了個語氣,“您底子不錯。”
葉敏左手攥右手,中間卡着那把裁紙刀:“計雲時很漂亮。是客觀的,沒有任何争議。”
在沉默中,她自己的話掉地上了,王墨回沒接茬,她想起來解釋解釋,計雲時就是那個忽然出現的羊毛卷女人,穿着詭異,在她臉上留了這個吻痕的那個女人。王墨回之前的話把她輕輕堵回去,她不再反複加上注解,隻好把之前那些故事塞在腦子裡放映一遍。
計雲時笑着讓她猜自己是誰。
“你不認識我嗎?我是你寫出來的角色呀,快猜猜我是誰!”
一邊說,一邊探頭看過來,雖然頭發毛茸茸的,像圓珠筆随便畫出來的線條,臉頰卻是非常精緻,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眨巴着,把手裡的帽子揉來揉去。
見她一直不說話,猜不出,計雲時懊惱起身,也不揭曉謎題,把帽子挂起來,蹲在地上找東西。把她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大箱子拆開,獻寶似的攤在她眼前:“收集這些可很不容易呢,雖然我搞不太懂啦——”
說着自己就攤開一張海報來看:“我沒看過《瘋狂傑斯卡》,這張真的很帥咯,你喜歡這個類型的嗎?我會吃醋的。”
雖然自顧自地叽叽咕咕說些什麼令人費解的話,動作還是非常輕柔,閱覽了好幾張海報點評一番,原樣放回去,看着瞠目結舌的她笑:“我是計雲時啦。計算的計,天上的雲,時間的時,你給我取的名字,自己都忘了,什麼人!”
嘀咕她“什麼人”時,鼻子一皺,裝作生氣的樣子。
葉敏這才找回主場,卻不知道說什麼話,時間一耽擱,又被計雲時叽叽咕咕過去了。
“我來之前就做好準備啦,你是很厲害的作家,寫了那麼多故事,說不定就是會把我忘了,沒事兒,我不傷心,我一點兒也不傷心,但我跟她們不一樣,這一點,你以後自己想起來再好好補償我吧。”
“說起來真遺憾,因為我是你寫出來的人物,所以非常麻煩……我沒法兒把你寫的原著帶給你重溫一遍,可精彩了,但你沒寫完所以一直沒能出版……”
“還有,不用擔心其他角色會忽然冒出來,決定來找你的隻有我一個。因為我情況不一樣嘛。哎,我不會給你提示的。”
計雲時一邊嘀嘀咕咕,一邊把她收拾好的屋子弄得亂七八糟,拆開那幾個來自砺市的箱子,從裡面把東西翻得到處都是,從客廳走到卧室,再走去廚房和衛生間,一高一矮兩隻漂亮小靴子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踩,像小馬釘上新蹄鐵,在光滑的跑道上撒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