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羽的名字是她姥姥取的,她是她母親高中時就生下來的孩子,為了保護她那個先天殘障的母親,她姥姥站出來當了她的母親。
但命運是很悲慘的,她母親最終也沒能熬過流言與痛楚,在她四歲時就去世了,姥姥終于面對了痛苦的事實,給她這個黑戶登記了戶口,給她取名字叫羽,意思是她的生命輕如鴻毛。
唯一幸運的是,她是健全的,她的智商正常,品學兼優,是姥姥的安慰。姥姥也并不是身體健康的人,在她念高一的時候也撒手去世了,去世之前把她的身世告訴了她,又帶着一種被命運磋磨過後的憤慨對她說:“那些有錢人……不是好人!他們……壞透了。”
鐘羽知道自己的肉身父親或許是個有錢人,她在小時候就尋找過一些線索,姥姥身體不便,她很容易就找到一條出生那年的彙款記錄,她的出生價值一萬塊,因為對方隻給了一萬塊,後面除了政府的補貼,再沒有任何入賬。還有一個電話本,她小時候也記錄下來,曾經借了同學的電話打過去,然而已經是空号。
因為姥姥的遺言,鐘羽對這個世界上的有錢人有一點憤慨,她既想象不出有錢人的樣子,也想象不出他們的慈悲,至少自己并沒有經曆過,她學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的時候,心裡十分贊同,帶着一種樂觀的精神勝利法相信,全世界的有錢人都是非蠢既壞的。
姥姥去世後的第二年,家裡的房子漏雨,鐘羽連夜請假回家拯救姥姥留下的遺物——有那麼兩個箱子,姥姥生前不準她碰,後來她也習慣性沒有去翻。
原來裡面裝着母親的日記,她才得知她的父親并不是什麼有錢人,隻是相對于她們這個貧窮到過了頭的家有錢一點——也就是說,隻是個很普通的人家,像她的同學那樣。
但就是這一點點的錢就能壓垮了母親的聲名,因為沒有人相信母親這樣的殘疾人有着高尚的靈魂,不貪圖任何錢,也不打算訛詐誰而隻是想要一個公道,他人都希望能用錢把事情擺平,大家也勸,以母親這樣殘缺的條件,能得到一筆錢已經很好了,但母親不願意,于是又沒有錢,又沒有公道,又沒有活路。
于是鐘羽心裡對“有錢人”的烙印漸漸散去,她的生父也像一團很難拉下去的屎,在漫長的便秘之後被沖進了記憶的馬桶裡。
有很多新的煩擾,比如鐘羽家境太差了,而她還善于用跑步來排解學習的壓力與内心的重負,總是磨破鞋襪……增加一些不必要的開支。學校有一筆金額很小的獎學金,還有貧困證明帶來的每月一百元的補助,以及姥姥去世之後就沒了的那筆補助……總之,鐘羽捉襟見肘地生活着,雖然性格孤僻,然而因為學習成績實在很不錯,因此同學的愛心偶爾也不動聲色地降臨在她的課桌裡。
但她想起自己母親的教訓,對所有不明來源的好意都保持警惕,甯可餓一天也不會拆開桌肚裡莫名其妙出現的面包,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她是個清高的人,不再做多餘的事情。
班主任注意到了她,那是個和藹的滿面病容的女人,她的好意,鐘羽是可以領的,班主任會給她“我女兒不要的運動鞋”“買錯了尺碼的内衣”“囤貨囤多了的衛生巾”“又不小心在飯卡上充錯了”之類的幫助,盡量用一種敏感少女能夠接受的包裝形式來幫助她,鐘羽很明白這一點,她很感謝她,但命運對這位班主任也很糟糕,在她高二的下半學期,老師因胃癌去世了,在病床上彌留之際,還感謝鐘羽來看望自己,哪怕鐘羽身上隻帶了一捧路邊摘的野花。
老師對鐘羽的遺言是:像路邊的野花一樣茁壯地長大吧。
鐘羽的理解卻和常人不同,路邊的野花的命運就是被她這樣輕賤的人随手摘下,她對野花沒有惡意,野花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就像班主任,就像姥姥,就像母親,她們并沒有做錯什麼,她們何嘗不是路邊的野花,但生命凋零得那麼早,鐘羽把那一片的野花全殘忍地薅光了扔進河裡,髒着兩隻沾滿花汁的手走回家去,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為所有人哭了一場,出來之後就繼續跑步,跑到精疲力竭,讓大腦裡所有的胡思亂想都被壓住。
此後她隻要不上課,不吃飯睡覺,就基本是在跑步,姥姥把她養得很好,長得很高,跑起來像靈巧的羚羊,步伐很快很堅定,身形也好看,簡單的馬尾在身後一甩一甩,在高三的緊要時刻,鐘羽忽然綻放了一種簡單到極緻的清湯寡水的漂亮,用同學的話說,在那之前她有一種被苦難揉皺的苦相,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變得舒展而平靜——于是有了很多煩惱。
在一個月内收到了六次告白之後,新的班主任大發雷霆,他迂腐而僵硬,斥責她不把心思用在學習上,招惹那麼多視線。盡管她隻是每天例行跑步。鐘羽答應了不跑步,就坐在教室裡學習,她的學習成績還是很好,有一次她還收到一個女生的告白,鐘羽此前并未想過這些事,但那個女生和她關系還不錯,對方的告白讓鐘羽宕機很久,最後她翻看她母親的日記,母親長得并不好看,用衡量普通人的眼光看甚至還有點醜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即便如此,仍然有人觊觎母親,或者說,認為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略過一個人的人格來取得她的感情。
鐘羽也得出結論,隻要她存在,無論她漂亮不漂亮,都一定有人來試圖拿走她的感情,他們都試圖傷害她——但對于那個告白的女生,鐘羽陷入困惑,她相信那個女生作為朋友,不會傷害她,但一旦對方開始告白,她就不知道如何與對方相處,原來女生也會有傷害她的心思。
鐘羽拒絕了所有人的告白,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然而在學習之外,不能跑步的那個時間,她躺着一動不動,或睜眼看上鋪的床闆,或閉眼在一片黑暗中。她開始困惑是否應該把自己的感情交托給别人,她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可以信任誰,世界是很危險的,她警惕自己不要落到母親那個下場,她為母親痛苦,也為自己痛苦,她拒絕他人時并不感到解脫,尤其是拒絕那個女生時,對方是她的朋友,可她的話是很絕情的。
在高三的寒假,學校組織了高三成績前二十的學生們前往首都瞻仰清北大學等五所很厲害的高校,為了讓這些學生在現有的成績上再使勁兒一蹿,讓大家對“大學”有更加鮮明直觀的認知,試卷上的成績通向的不是海市蜃樓,而是這麼具體的地方。小地方出來的鐘羽坐在大巴上之後就一直瞪着眼睛看四周,希望兩隻眼睛像照相機一樣把路上風景全部記錄下來,增長她的閱曆,陶冶她的情操。
到了三十分鐘的自由活動時間,鐘羽在偌大的學校裡獨自閑逛,她不敢相信這像是一座城市一樣的地方就隻是個大學,但事實就是這麼令人憧憬,她走着走着,忽然偶遇了一個操場,她想起自己學校裡的操場還是水泥的,她也有半年沒有跑步了,一時高興,熱熱身便跑了上去。
跑了兩圈下來,她忽然意識到手腕一空。
她有一隻姥姥給她的手表,雖然非常便宜,但多年來勤懇走字,沒有給鐘羽掉過鍊子。她走回去尋找,卻沒在跑道上看見,一時間有點着急,剛到大城市,又是孤身一人,四下看着有誰長得像老師的,可以幫幫她。然而大學裡面也沒有人穿校服,還有社會人士,根本無法找到可以信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