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禾自然不知道遠處的角落有人在偷偷罵他,他一口氣飙了好多句髒話,等說爽了,才想起來身邊還有人。他眼睛不大,但是黑的吓人,直勾勾盯着高卉道:“……你不會告狀吧?”
高卉連忙擺手,掩飾性地托了一下眼鏡:“當然不會——你爹是叫李苗嗎?”
“你認識?”
這倒是很難不認識。
這小老頭年紀很大,精力卻旺盛得緊,不知道從前是幹什麼的,身上總有種像是文化人的清高,又不甘于落到這市井鄉下,故而處處挑刺,言語中多是自認的謙和。
高卉借住在李玉蘭家,時常能見到對方找上門來,嫌李玉蘭吵。
隻不過李玉蘭不理他罷了。
然而當着人家兒子的面,高卉總不能說什麼壞話,隻好含糊解釋:“隻是見過幾次。”
李禾顯然完全不在意這人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父親。
他沒帶行李,走得很快,村子裡又不大,不過是交談幾句話的功夫,就已經到了。
李苗不在家中,唯有一個老妪,撐着把地上撿的木棍當作依靠。可這木棍大概不夠結實,撐不起她整個人的重量,她隻好又将半邊身子靠在牆上,就這麼在外頭等着,衣服濕了大半。
一看見李禾,她本來渾濁的眼睛像是瞬間亮了不少,扶着牆顫顫巍巍往前走了幾步,烏龜一樣緩慢又沉重。可是李禾雖崴了腳,仍然是個青年人,即使手上提着東西,還是能大跨步,三兩下越過她,自顧進了屋裡。
她在外頭愣住了。
高卉于心不忍,給她撐上半邊的傘:“您是李禾的母親嗎?”
“對、對。”
高卉回憶了一下,記起李苗的老伴應該是叫李玉荷,聽說跟李玉蘭是親姐妹,隻不過兩人年齡差距實在太大,平日應該也不怎麼來往。
李玉荷尴尬地将往後縮了縮,眼神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兒子去的方向看。不消片刻,李禾就出來了,看見兩人還在外頭站着,眉頭一皺:“站這幹啥?堵人呢?沒事就回去,别擱這擋路,煩人。”
他行色匆匆,幾步就又跨出門,哪怕李玉荷在後頭喊着“禾崽!禾崽诶!”也不曾停留片刻。
真是畜生。
高卉心想。
不知道是要去哪,怎麼連自己母親都顧不上?年紀這麼大了,腿腳看着也不利索,竟然理都不曾理一下,更别說安慰關心了。
不過她倒也沒有追上去。
線索是要緊,但是李禾明顯走得急,她要是這會又追上去,倒是明擺着自己另有所圖。更何況有魏九陽跟着,她并不覺得自己能比對方強上多少,大家都是普通人,自然是讓身手更矯健的人去做他應該做的事。
至于别的——
高卉将李玉荷扶進屋裡,給她把了脈。
——關于李禾,還有誰比他的親生母親更了解他?
——
年輕的混混又忘了拿傘。
他不常回村,跟村裡人不怎麼熟,更何況他風評實在不好,自然也沒人願意借他傘。
他對此心知肚明,也懶得去受氣,索性就這樣在雨裡走着。反正他總是這樣,總是沒傘,總是淋雨。
李禾已經習慣了。
大不了身上濕透,邋裡邋遢,他又不在意别人會不會嫌棄他。隻是淋濕的衣服粘在身上,到底還是有些冷的,李禾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往坡上走。
臨近樹林,就能看到零星幾個村民,一邊清理着錯雜旁生的樹枝和草叢,一邊閑聊着侃天侃地,李禾目不斜視,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徑直走到李苗跟前,語氣差極了:“喂。”
事實上,李苗隻是村長喊來監督村民的。
村長知道他閑不住,索性給他安排了活,怎麼說他也算念過書,年紀大了幹不了力氣活,總不至于連這個都做不好。
他正背着手站得端正,站在樹下看其他人幹活,猝不及防背後傳來一道很是沒什麼禮貌的聲音,張口閉口就是“喂”,連個稱呼都沒有。李苗蹙着眉回頭,正打算好好教育一下這人要怎麼“尊老愛幼”,誰知等他看清了,這人竟然是他兒子,本要脫落而出的數落一下子噎在喉間,連帶着一口痰卡住,險些被嗆着。
“咳、混小子!你還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啊?來遲了,小心菩薩怨你!”
李禾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将頭一扭,哼道:“什麼狗屁菩——”
話音未落,已經被李苗一把将嘴捂住。
他是知道自己兒子是個什麼德行的,狗嘴裡吐不出半句好話,要是讓菩薩聽到了可怎麼辦?
李苗一邊狠狠瞪了李禾一眼,一邊嘴裡念念有詞地向菩薩告罪。
他們兩個人的動靜實在是大,其他村民們似乎都熟視無睹,倒是寂靜處的康祁被驚了一跳,将将才回神。
村裡雨下個不停,除了傘之外,他也習慣穿身廉價的塑料雨衣。此刻雨衣上的水痕沉甸甸好多道,在他頸窩處留下一小攤水窪。他一看自己手上,才發覺傘撐給了那尊泥菩薩。
隻是傘小,泥像又大,即便他盡力遮蓋了,也阻止不了它化開的趨勢。
這樣可怎麼畫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