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
某小學。
留着妹妹頭的黑發男孩站在老師的辦公室裡,面露忐忑。
“夏油君,你不能總是這樣。”年輕的女老師拉過旁邊的椅子示意名為夏油的男孩坐下,随後苦口婆心道:“你需要融入到大家的行列中去,而不是特立獨行,将自己孤立起來。長期這樣的話,會交不到朋友的,你的爸爸媽媽肯定也會很擔心的。”
女老師說的很委婉。
所謂的特立獨行,是夏油傑自從入學後,就曾多次在上課時間或者課餘時間,指着空無一物的地方,滿臉警惕和恐慌,大喊着“有怪物”,并且試圖勸說老師和同學離開。
所謂的将自己孤立起來,是同學們因為夏油傑那些‘特立獨行’的事件,排擠、孤立、在背後指指點點,甚至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在放學後将夏油傑堵在校外的小道。
所幸的是,因為父親職業的原因,夏油傑自小就跟着父親學過防身的本領,這才不至于被人欺負。不過即便如此,也依舊在身上留下一些大大小小的痕迹。
夏油傑每次都會用衣服遮擋,以免母親發現。
老師這時候提起他的父母,夏油小小的肩膀抖了下。
他擡頭看向老師,眼中是忐忑的請求。
“老師,可不可以不要叫家長。”
見老師沒有松口,他跳下椅子抓着老師的衣袖,“求你了,老師,爸爸很忙,媽媽也是……”
“傑。”
熟悉的聲音在夏油傑的身後響起,他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早在他被喊來教師辦公室前,老師便已經通知了家長,這時候,他的母親正好抵達,推開辦公室門的同時,聽到了夏油傑近乎哀求的話語。
她一時五味雜陳。
傑是個很好的孩子。
乖巧、懂事、成績優秀。
如果忽略他時不時會指着沒人的地方喊着“怪物”這樣詭異的行為,他完完全全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是會在同齡中成為榜樣的存在。
“夏油太太。”
老師起身将夏油裡咲接了過來,讓夏油傑站在自己母親身旁。
“給你添麻煩了,小澤老師。”夏油裡咲朝着小澤老師鞠了一躬,“我會好好教育傑的。”
這樣的對話,今年已經出現了許多次,夏油裡咲眼中帶着疲憊,而小澤老師也同樣無奈。
“夏油君,老師知道你是個乖孩子。”小澤老師蹲下來與夏油傑平視,“所以,現在可以請夏油君先去外面等一等嗎?老師和你媽媽有些話要說。”
夏油傑點點頭,深深看了眼母親,背着黑色的小書包走到了屋外,還順手幫忙拉上了屋門。
見屋門關上,小澤老師才放心的開口:“夏油太太,夏油君撒謊的事情,已經太多次了。這孩子明明很優秀,卻無法改掉撒謊的這個毛病,未來可能……”
*
“您知道嗎?學校裡的同學都叫他撒謊精。”
“可能他從來沒有跟您說過,但那孩子頻繁的因為撒謊而被同級和高年級的學生霸淩。”
“我覺得,為了他的身心健康,您或許需要考慮是否要為他轉學。”
……
小澤老師的話一直在夏油裡咲的腦海中反複響起。
事實上這樣的對話也不是第一次了。
幼稚園時期,夏油傑就因為同樣的事情被迫換了好幾個幼稚園,她以為等孩子大了,這種情況會轉好,卻不想進入小學後,她依舊聽到了老師這樣的話。
夏油裡咲感覺身心俱疲。
尤其是在上午時,接到了丈夫同事的電話,對方說丈夫因為公事受傷,現在正在醫院中昏迷不醒。
她匆匆抵達醫院,才剛剛從醫生那裡得到了丈夫沒有生命危險的消息,來不及多看丈夫幾眼,就又接到了老師的電話。
*
母子兩進了家門,夏油裡咲一直緊繃的神經依舊沒能得到緩解。
她沒有去換掉衣服,也沒有打算繼續留在家中。
夏油傑注意到了母親的反常。
“媽媽,你怎麼了?”
“傑。”夏油裡咲蹲下來,抓着兒子的肩膀,“你聽媽媽說,爸爸現在生了病,媽媽需要到醫院去照顧你爸爸,等下媽媽做好飯,你一個人在家裡吃飯,好嗎?”
“爸爸……他沒事吧?”
夏油傑焦急的詢問。
他的父親是警察,職業特殊受傷是在所難免的,雖然父母從來不明說,但他也猜得到,爸爸肯定是在工作中出了事。
“沒事,醫生說沒事。”
“媽媽,那你快去看看爸爸吧,我自己一個人可以的。”
父母雙雙不在家的情況,夏油傑也不是沒有碰見過,他完全有能力照顧自己,雖然複雜的飯菜他無法去做,但簡單的還是沒有問題的。
“傑……”
眼前兒子懂事的樣子,與學校老師和同學眼中的形象大相徑庭。
夏油裡咲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窗戶外鄰居家孩子的聲音不合時宜的響起。
雖然聲音微小,卻足夠刺耳。
“媽媽,隔壁家的撒謊精哥哥今天提前回來了哎,我剛剛看見了哦。肯定又被請家長了……”
“小良,不要再說了。”
“……”
夏油裡咲的話卡在了喉嚨。
小澤老師的話再次浮現。
那根緊繃的線在一瞬間斷開,情緒同時崩潰。
夏油裡咲沉默着繼續,機械的打開冰箱打算做飯。
同樣也聽見了鄰居家孩子的話的夏油傑,着急的跟在母親身旁。
“不是這樣的媽媽,我沒有撒謊,我說的都是真的,學校裡真的有怪……”
他從來都沒有撒謊,從幼稚園開始就沒有!
他們所在的學校,真的充斥着各種各樣奇怪的生物。
有大有小,有些甚至還會和他對視後,追着他跑了一整個校園,才終于被擺脫。
“夠了!”夏油裡咲歇斯底裡的吼道。
夏油傑被吓了一跳,‘怪物’那個詞語沒能出口。
他小心翼翼地擡頭,母親正低頭看着他。
生氣、疲憊、無奈、乞求……這樣的情緒在她的眼中閃過。
良久之後,夏油裡咲跪在了地闆上,一把将夏油傑擁入懷中。
“對不起,傑。是媽媽情緒不對,是媽媽的錯。”
當她意識到自己沖着夏油傑發火,她整個人的情緒就徹底不對了。
有時候一個人的崩潰就是在一瞬間。
不等夏油傑繼續說話,夏油裡咲抵着兒子的肩膀,倒豆子一般的說着:
“傑,不要再撒謊了。我不想你在學校裡被同學排擠,被同學霸淩。你明明是那麼的優秀,明明那麼的懂事,可是為什麼不能在這件事上妥協。”
“……媽媽……”
夏油傑心裡也難受。
因為父親職業的緣故,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允許他無視威脅,讓身邊的人遭受到傷害。以前幼稚園的時候他也曾用自己的警告救過一個孩子。他一直以為,不論外面的人如何誤解他,父母也不會否定他。
可媽媽現在,卻說叫他不要撒謊了。
“傑,聽媽媽的話好嗎?不要再頻繁的轉學、搬家、處理新的鄰居關系師生關系學校關系了。”
“……真的很累……”
夏油裡咲的聲音逐漸帶上哭腔,她似乎想要将所有的委屈都發洩出來。
夏油傑的轉學,她們夏油家的搬家,努力與新的鄰居打好關系,同為警察的忙碌,丈夫的受傷……這些種種,都在此時成為了壓垮夏油裡咲的稻草。
被幾乎要将他揉進骨血的力度擁抱着,聽着母親的哭訴,夏油傑雙眼發紅,淚珠在眼眶中打轉。
幼小的他在那一瞬間想通了。
他之前所堅持的種種,都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成為了傷害家人的利刃。
除了自己,沒有人看得到那些東西。
對錯有時候就是這樣,大多數便是對,極少數便是錯。
他不能再繼續傷害家人。
至少在足夠強大之前,不可以。
“媽媽,不要難過了。”夏油傑擡起手,努力的去擁抱自己的母親,“我會乖的,不會再讓媽媽傷心了。”
這一日後,小小的夏油傑決心将他所能看到的東西,深深隐藏在心底。
在那之後,夏油傑也如老師的願,成為了品學兼優的優等生。
***
1989年。
室内的叫喊聲依舊沒有停止。
将和服袖子卷上去的侍女在走廊來來回回的奔跑,從室内端出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