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蒼狗，歲月荏苒，眨眼間，已是五百年。

五百年間，楊戬不停地尋找喬昙兒魂魄的下落，哪怕他有洞悉過去未來的天眼，卻是一無所獲。喬昙兒就像從天地間消失了，沒留下任何的痕迹。

五百年間，苦苦尋覓，他隻尋得喬昙兒一縷殘魂，與其說是殘魂，倒不如說沾染了他魂魄香氣、無法凝聚成形的一縷執念。

他下凡來到人間，一個冬雪的夜裡，尋到了一窩小狸奴。這一窩小狸奴有七八隻，有黑的，白的，玳瑁的，皆被他的真氣震懾，悉數跑了，唯有一個最小的三花貓，毛團一樣，不但不跑，反倒揚起毛茸茸的小腦袋，大大的眼睛打量着他。

“小狸奴，過來。”他低聲呼喚道。

那個三花小狸奴妖試探着過來，見眼前這個陌生人沒有惡意，便開心地打滾，攀爬着他的褲腿，蹿到他的懷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卧了下來。

他伸出手，摸着這個小狸奴毛茸茸的小腦袋，柔軟的手感，令人懷念的熟悉。

他很清楚，這個小狸奴并非喬昙兒，隻是小九殘留在凡世間的一縷執念，即便如此，他依舊是戀戀不舍。

那三花小狸奴在他懷中卧着，舒舒服服地打起呼噜來。這時，先頭跑掉的一隻體格稍大的狸花貓回來了，對着楊戬炸起毛來，龇牙咧嘴，似是威脅，讓他把小三花叫出來。

那小三花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楊戬，又看了看小狸花，偏着小腦袋想了一想，然後跳下來，挨着小狸花親昵地蹭了蹭，兩隻小狸奴一前一後地歡快走了，在雪地上留下兩行小巧可愛的梅花。

小三花走了，楊戬的懷中空落落的，揚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願你這輩子，不再受任何人拘束，當一個自由自在的小狸奴。”他低聲道，似是再向什麼道别，獨自一人離去，消失在大雪夜中。

……

世道輪回，滄海桑田，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已有五百年。曾經心高氣傲的齊天大聖，失去自由，被壓在山下，饑了，看守的土地神與他鐵丸子吃。渴了，與他溶化的銅汁飲。

這期間，楊戬曾經到過五行山。他使了隐身術，高高地站在雲頭上，瞞過了監押的五方揭谛，卻瞞不過那猴子。那猴子被壓的動彈不得，吃力地仰着長滿野草的腦袋，一雙火眼金睛冷冷地看着他，沒了憤怒，也沒了狂傲，隻剩下看穿一切的冷意。

他想問猴子，若再來一次，還會選擇大鬧天宮嗎？

明知故問。那猴子一定會說，後悔當初沒有把這個天宮全給砸碎。

他知道，猴子一定會這麼說，因為，他也曾這麼後悔過。

……

孫猴子被壓了五百年，終于得金蟬子的轉世唐三藏得救，揭下了那一張寫着““唵、嘛、呢、叭、吽”金字壓帖，五行山崩塌，猴王重得自由。

重獲自由嗎？呵，真正的收服，剛剛開始。

果不其然，這孫猴子剛從五行山下出來，便被唐僧哄騙着戴上了緊箍咒，哪怕猴子從五行山放了出來，他仍然被關押着，被關在沒有邊界的牢籠裡，無法逃脫，天庭和靈山再一次赢了。

楊戬覺得孫猴子很蠢，被人一步步算計，帶上了那不得自由的緊箍咒。

他自己呢，卻是比猴子更蠢，他親自為自己戴上了套上了名為正義和大道的緊箍咒，永世不得自由，永永遠遠，不得自由。

……

喬昙兒死後的五百年，楊戬的九九歸一大天劫将至，他要到堕仙谷渡劫。

玉鼎真人特意出關勸阻他道：“清源，何須着急渡劫。此劫非同尋常，乃是神仙第一大劫，不如緩些時日，另做打算。”

楊戬搖搖頭，師父的意思他很明白，是讓自己去求玉帝，讓玉帝用那“偷天換日”的神通，讓他躲過這九九歸一大天劫。

他不想去向玉帝低頭，他想憑自己的本事，闖過這一關。

玉鼎真人：“若你渡不了劫，結果如何？”

“身死道消。”楊戬艱澀地說了這麼一句，他設想過自己的結局，最差不過就是身死道消，歸于寂滅。

玉鼎真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既你主意已定，為師也不便說些什麼，唯有一句話要囑咐你，為仙之要，在于‘太上忘情’，你若執着于過去的因果，便會心生魔障，此劫便再也過不了了。”

“是，師父。”

楊戬很清楚，自己強行渡劫，實在勉強。喬昙兒在自刎前，曾對他說過那句，“師兄，你還是不懂……”他一直對這句話耿耿于懷，他想知道，此話究竟何意？

或許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他說不定會悟出點什麼。

……

他上一次來到堕仙谷，還是五百年前。那一次，他為追蹤惑心鈴來到此地，卻意外地碰到了喬昙兒。事後思之，哪裡是什麼意外，是白虎神君為了困住自己設下的圈套。

那一夜，他情動，和小九一夜纏綿，翌日醒來，他望着自己枕邊安穩熟睡的喬昙兒，心生悔過，他怨自己，不該這麼貪心，既已決定放手，為何還要和小九糾纏不休，再生業果。

更何況，他追查白虎神君一案，以身涉險，若将小九牽扯進來，隻會徒增危險。果不其然，他得了信，常昊被人殺死，魂魄已被王靈官收走了。

他望着身旁睡熟之中喬昙兒，掙紮，痛苦，恐懼，不得已，還用神通封印了小九的記憶，說了那一句“小九，對不起”。為了徹底掩蓋痕迹，他用了法天象地的神通，将整個堕仙谷鏟平了，得知内情的惑心鈴也自然灰飛煙滅。

他認為這麼做，是保護小九的最好方法。即便小九不原諒他，他仍會如此，因為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五百年間，物是人非，時過境遷。眼前的堕仙谷已經成了一個大坑，寸土不生，楊戬站在曾經妄念湖的所在，閉眼調息，迎接這天雷的到來。

蒼穹之上，黑雲翻滾，如墨染天地，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死寂。雷雲密布，不時有銀蛇般的閃電劃過，映亮了昏暗的天地，威壓甚重，狂風咆哮，醞釀着一場毀天滅地雷霆之怒。

楊戬仰望着翻滾着雷雲，心中不禁疑問，如果，當初他做了不同的選擇，就此和喬昙兒隐居在此。這樣的因，會結出什麼樣的果？

至少，他現在不會如此後悔吧……他閉上眼，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微笑。

轟——”一聲巨響，雷霆降世！

楊戬猛地睜開三目，三目瞳中仿佛有星河旋轉，他長袖一揮，意念守一，凝聚全部菁純的仙氣護住元神。

一道，兩道，三道……第七十九道，第八十道天雷不留任何喘息的速度急遽地落了下來……

楊戬衣衫褴褛，身上穿的黃金甲已經完全成了碎布條，憑你是什麼神珍法寶，面對九九歸一的天雷，早晚也劈成灰！他仙力完全耗盡，已經站不起，單膝跪地，用三尖兩刃槍吃力地支撐着。

最後一道天雷遲遲未落，越到後面，天雷威力越大，最後一道天雷，恐有毀天滅地的威力。楊戬以肉身之軀直面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強行渡劫，此舉近乎自殺。

劫雲深處，濃重的雷雲湧動着，翻滾着，醞釀着摧毀一切的滅世之力。層層雷雲将楊戬包圍，隔絕了外部一切音信，絕無逃脫的可能，下一道天雷落下，要麼死，要麼生。

楊戬渾身是血，仙力耗盡，支撐不住，往前猛咳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自知已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難道……到此為止了嗎？他嘴角上揚，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