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帝心中滔天的驚愕,猶如滿天粗粝的風沙迎面而來,野蠻地湧進鼻腔與喉嚨。
他雖說不明,但聽到夏福這個名字出現在聖旨中,還有今日月妃的真實屍體出現在古月軒。
一切似乎也足夠令人了然了。
殿下……
“宣朝晖使夏福觐見——”
大殿門口,逆着晨光,夏福着司天監玄衣入殿,神情坦然,儀态端莊,絲毫瞧不出是個平民出身。
“謝恩——”
柿帝睜大了眼睛,看着他昔日敬着念着的殿下,在他腳下,毫不猶豫的,深深地拜了下去。
巨大的反差讓時空交錯,滞空感不斷從上位與下位的置換中主宰着韓陽舒的心,他看着那張與殿下一模一樣的臉,似乎在某一瞬覺得眼前的人分外陌生。
不止這人,還有周遭的一切。
他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裡,出現在萬人仰視的龍椅上,不該手握朱筆,不該一言九鼎。
這一切是夢。
夢醒,他就是剛剛逃出煙花柳巷的自由身,被笑容爽朗不拘小節的卓興懷收留帶回革命團,日子平淡又快樂,而後某一天,他救了個落難的皇子,從相互看不順眼到彼此欣賞,一起豪言壯志,一起揮斥方遒。
可當他張口發出聲音,卻是:“退朝吧。”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人之聲如浪潮般迎面撲來,柿帝一顫。
原來夢還在心裡,
不在身邊。
群臣散去,隻有夏福還立于殿中。
柿帝掩面,擺手遣散下人。皇後也在行禮後離開了,不曾回頭,也走的幹脆。
良久,還是夏福先開的口。
“此一别或是此生不見,陛下……還有話對臣講嗎?”
他有其實有很多話,譬如,為什麼要跟亓官柏去九死一生?為何不願意留下來?
又或者,私自篡改聖旨,不怕朕治你的罪嗎?
明明有千言萬語,最後卻是……
“你……恨我嗎?”
“恨你?”夏福仰頭看着他,“我不恨你,相反,我一直以來都很感激。感激機緣在我迷茫時将你帶到我身邊,讓我的深惡痛絕的人生和虛無坎坷的願景有了新的載體,因為你,姬夏獲得了永遠的自由。”
“其實,我不認為那些物件能夠讓我有多麼痛苦,他們摧殘的隻是一副軀殼,而我的靈魂永遠清醒。哪怕世上隻有我一人知,姬夏……不負皇子,不負帝王,更不負天下黎民,那些過往并不是刺向我的劍。即使憎惡身為天家一員的命運,但我依然對得起它。”
“你所見姬夏之不屈,姬夏之驕傲,姬夏之無私,都是他不願卻又不得不成為的樣子。”
“陛下,我不恨你,也不很他們。”
“我恨得是我不能自己的前生。”
柿帝眼中是深深的懷疑,他眯起眼睛去看夏福,竟然覺得他的身形有些模糊:“你感激我?”
夏福似乎很是平靜,淺笑颔首道:“很感謝你,當年在團山之上,與我擊掌為誓。”
“很感激你,成為了天下的帝王。”
十六年勵精圖治,除舊革新,終換天下安定,黎民富足,無論是姬夏還是夏福,皆樂見于此。所以哪怕他出身娼妓,哪怕他也不是慶國公嫡子,甚至哪怕他不是韓陽舒,又有何妨呢?
夏福欣慰,心甘情願地拜了下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而後毫不留戀地轉身,不止與韓陽舒,不止與皇宮,他也要與姬夏做個分别。
“離亓官西正遠一點!”
夏福側眸看向柿帝,無奈地笑笑,隻當他是頭腦一熱說出胡話。
“雖然你也不會聽,但這是忠告。”
柿帝正色不像是沖動之言,反而帶有提醒的意味。
夏福怔住片刻,而後像殿外望去。
“我知道了。”
“等一下!”
柿帝終是忍不住從龍椅上站起來,無措地向前踉跄的兩步,擡起的手似是想要抓住某個随風而去的羽毛。
“你能……最後再叫一遍我的名字嗎?”
夏福無奈歎氣,啟唇道:“韓……”
“不是這個!”柿帝聲音微微顫抖,呢喃重複着:“不是這個。”
殿外朔風凜日,白晝耀眼,夏福的背影似乎是要融進那陽光裡去。
“再見,”
“阿無。”
世上人隻知稱帝的慶國公嫡子韓陽舒,又有幾人記得無父無母從“蜂窩”逃出來的阿無呢?
“放肆!爾等賊寇知道孤是誰嗎?竟然敢綁架皇子!?”
“阿無,為什麼?為什麼孤保不住他們?”
“孤太天真了,阿無,皇子也不過是他們的面具而已。”
“阿無,你想不想……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