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靜,高庭煜并未入睡。
他睜開眼,舉起手虛妄的朝空中抓了抓,視線繞過五指,去看梁上的金紋,遊走的鳳鳥鑄成穹頂,就算是在夜晚,也顯得如此金碧輝煌。雞人一個銅鑼敲來,越過重重樓阙傳到他的耳側,似乎還帶着深宮之中的幽幽寒氣。
他又翻了一個身,摸着錦被,指尖深深陷進去,淩亂的發随意披落在背側,一雙眼如波瀾不驚的湖,投入一塊石子也能悄然沉寂。
明日該上朝了。
他是太子,也是大靖王朝未來的主人。
他記得那一日穿上冕服,一步步踏過漢白玉石階,回頭望去,一輪旭日隐藏在朱漆檐角之後,朝臣若黑色細小的螞蟻一般落在他的眼底,再回頭一看,這兒時看來巍峨的宮殿,竟然有朝一日可以匍匐在他的腳下。
高庭煜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這一切顯得那麼真實而又虛假。
翌日晨,天還蒙蒙亮,侍女為他換上朝服,他立在銅鏡前瞧着自己,白色絹衫之上繡有翻飛的水浪,腰佩雙玉,雲頭鞋履,背繃成筆直的一線,氣勢鋒利,銳不可擋。
侍女在一旁谄媚地投來一個笑容:“太子殿下真是天人之資,如今皇後娘娘獨得陛下寵愛,琴瑟和鳴,相必殿下今後登基,無上榮光定不敢想象!”
高庭煜看着鏡子裡那張變幻莫測的臉,她看起來的确是個美人,一雙狐狸眼勾人,說起話來嬌滴滴,黃鹂鳥似的,但是偶爾總要露出招搖的嘴來。高庭煜乍一眼瞧這皇宮,所有人都幾乎要是一張面孔來,眼睛裡冒着幽幽綠光,縱然貼着一張人皮。
畫皮鬼剝開皮囊,不知道是怎樣的一般模樣。
他伸手撫平袖袍邊那道細微的褶皺,陰測測地笑道:“父皇還沒死,你就敢編排他來,掌嘴百下,待會兒自己去領闆子。”
侍女大驚,立即跪下:“奴婢知罪,還請太子殿下饒恕!”說着,便一邊扇其自己耳光來。
衆人見他動怒,皆跪下來匍匐不敢言,殿内一片悄然寂靜,一隻雀撲棱朝南方飛去。
高庭煜走出這陰沉沉的宮殿,這紅牆綠瓦映照在他的眼中,他踏上辇車去往長春宮。
辇車雖看起來小巧,内裡布置卻華麗,檀香陣陣,蠶絲墊是上好的料子,他掀開珠鍊望着這偌大的皇城,馬蹄聲踏響青石磚,路過的金吾衛若雕塑一般的站立着,皇宮像一座無邊的牢籠一般将所有人都囚禁在了一處。
而這地方不在洛京,隻在他的心中。
一切猶如夢幻泡影。
他讓侍從将他在長春宮的不遠處放下,昨夜又是一場晚風,道上零落了殘花與敗葉,宮女正在掃葉,瞧見他後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便将他往皇後處引去。
皇後正在用早膳,似乎是還未梳洗,一頭長發披散在背,他往桌上瞧去,案上零心擺了些吃食,高庭煜走過去坐下,問道:“為何吃得這般少?”
“近幾日脾胃有些虛,積食不下。”她笑道,“你來得正好,順道一起吃些,免得你早朝又被那些朝城指桑罵槐,吵起來時,多吃些有點力氣。”
高庭煜孑然一笑道:“多謝母後指點,兒臣早已經用過早膳,若是再吃,便是要誤了時辰了。”
皇後笑道:“那你大清早不去上朝,來長春宮又是何意?”
“自然是想母後了。”高庭煜回道,“昨日偶感風寒,想求母後一壇碧春酒嘗嘗,驅些寒氣。”
“為何不尋太醫瞧瞧?你若是上朝前喝了酒,又要被參一筆,說你不守德行。”
高庭煜道:“無礙,左右不過是讨幾句罵。”
侍女拎着酒來:“太子殿下,這是娘娘今年開春之時釀造的新酒。”
皇後道:“你且嘗嘗,若是不好喝,明年再換些東西加進去。”
母親為江南酒家之女,極擅釀酒,縱使是入了宮後,也時常自己做些酒來喝。
高庭煜一杯下肚,她問道:“如何?”
極為淡,幾乎不像是酒,但他還是苦澀一笑:“當然是極好。”
他用袖子擦擦嘴,被皇後笑着打罵道:“怎麼這般不知禮,不怕羞,你可是太子。”
“母後教導的是。”
皇後尋來一張雪白的蠶絲帕,為他擦幹嘴角酒漬。二人靠的近了,高庭煜瞧見她眼角的皺紋,她早已經不是從前剛入宮的模樣了,歲月已悄然而至。
她的臉在他的眼中朦胧變換,高庭煜輕輕推開她,眼角滑過一滴淚,又輕輕被自己拭去,沒有人注意到。
“母親,我小時候常喜歡爬您種下的那顆梨樹。您說那是自江南移來,結的果子又大又好吃,所以每逢秋至,我都要爬上去摘下來嘗嘗,但是每次都是又酸又澀,我咬一口就扔了。”
皇後笑笑,使得她眼角的皺紋越發明顯:“是啊,那時候你摘一個咬一口便扔了,一棵樹不過也就結那麼十幾個,我用來釀酒的果子,你倒是全部扔了。”
“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要将這一棵果子又不好吃,品相也十分一般的梨樹留在院子裡。那時候我想,也許它下一年就不一樣了,所以我每年都在樹下期盼着它能結出甜梨子來,直到十二歲入營前,也常常在樹下站着。”
“但是它竟沒一次讓我如意。”
皇後的手撫蓋住高庭煜的手背,她緩緩道:“北地水堿,自幼栽培于南方的樹,怎麼會在北方成材呢?”
高庭煜的雙眼蒙上一層水霧:“我現在懂了,都懂了。”記住一切的不是幻境,而是他自己。
“早些上朝去,我最近又新釀了一壇酒,等你回來的時候再來拿,這一次的梨子我嘗了,一點也不酸澀。你到時候下朝去往太子府,記住了,有一壇埋在天街的盡頭……”
“就在那個你熟知的地方。不過現在還沒藏多久,怕是新酒不好喝,也可以再等等……”
“好、好。”高庭煜點頭,他哽咽着,小心藏着情緒。
這一句段話,是從前他受诏入宮之時,母妃親口與他所講。隻不過那時他不是太子,也早就沒有回京的機會。
“怎麼還站着不動呢?我一介女流不上朝堂,自可以拖到日上三竿,你倒是不行的。”
“母親,我舍不得,再來看您一眼。再等一會兒,我便走了。”
皇後笑着應答。
他的眼神仔細描繪着母親的輪廓,她并不年輕了,鬓角已經冒出白發,那一雙眼睛裡飽含着慈愛與溫柔,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該多好啊!
高庭煜拎着一壇烈酒而走于廣闊的路中央,他仰起頭來将酒狠狠灌入喉中,卻沒有幻想中的辛辣味道,他雙眼朦着淚,卻不是被酒氣所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