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婆娑,夜幕漸漸攀升,晚來風涼,整座雲紋山帶着濕濕的露氣。
銀姬雙目通紅,流出行行血淚來,地上的香灰不斷聚攏又散開,刹那間狂風大作!
一陣狂風吹來,雲紋觀内的燈盞倒塌,木門煽動,陰風在耳邊怒号,枝葉拍打聲聲不絕,天漸漸的黑得徹底。
程離還來不及看見她的後續,見明咒便已被銀姬活生生打斷,程離還未看見她是如何被賣到渡口村,又是被誰傷害,又要找誰尋仇?
程離來不及深思,她迅速拔劍而起,無數金光從她周身四散,高庭煜朝銀姬喊道:“你先等等,我們把你埋了再說啊!”
程離蹙眉微微搖頭:“怕是來不及了!”
她已經從尋常魂靈化作厲鬼了。
銀姬整個人受降魔咒拘束,金光不斷的灼燒着她的臂膀,嘩啦啦的冒着黑煙,整個魂身因為怨恨而升溫至紅色仿若沸騰,她不斷流下血淚。
高庭煜看向銀姬:“你……有什麼仇怨,又該如何化解?”
可她偏是說不出來,連做鬼也是這般有苦難言。
梁上的帷幔飄動,許久無人上香的紅燭唰得一聲點燃青光,火光直沖天際,将那帷幔一點點侵蝕殆盡。
高庭煜望向銀姬的屍身,他走過去站在銀姬身前,眼看她被程離的降魔咒束縛,隻能流下痛苦的淚水,她身上穿得破爛,裸露的臂膀被灼燒一陣陣冒着黑煙。
“她不會說話,生前又被人害死,能将她放走去報仇麼?”
程離搖搖頭:“厲鬼之所以為厲鬼,怨氣太重以至于會誤傷旁人,她殺得人越多,道行便越高……”
“難道害她的人不該殺麼?”
程離沉默了一會兒,她想起阿四來,阿四與她母親仰仗着這個村子活着,村裡被拐來的女人仰仗他們的丈夫活着,渡口村地勢偏遠,耕地稀少,而女人就是這般,生出來的女兒溺死坑殺,娶不到媳婦就去拐賣。
如此一代代的流傳下來。
他們該死麼?他們就算不是主犯,也是從犯。
山林中狂風大作,風嘯聲如同鬼魅一般湧來,林中有鳥獸飛騰出林,仿佛天地之間所有的活物都離開了這裡。
銀姬如困獸一般再次嘶吼一聲,兩眼血色湧動,趁着程離走神之際,竟然将束縛掙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着程離沖過來。
程離回身後來不及格擋,銀姬五指烏黑,如刀刃一般在程離的胳膊劃下,在她的白衣之上留下三道深深的血痕,刹那間臂彎之處就湧動出汩汩鮮血來。
那血濺射到銀姬臉上,如同開出了一朵朵糜爛而绯紅的花,不斷的從中心擴散開,而沾血的手爪,已經在瞬間就化作了黑煙。
程離執劍而跪,面色慘白,豆大的汗水滑落她的鬓角,她望着在她面前嘶嚎的銀姬,覺得十分奇怪,縱然她身負純陽之血,也不該有如此大的威力!
銀姬雙手捂着臉頰,那純陽之血如同引子,銀姬懸浮的地方突然連起來了稀疏的火星子,火星子一點一點在銀姬身上燃起,不一會兒就化作了一整塊一整塊的斑駁,處處冒着黑煙。
高庭煜呆呆看着銀姬一點點在痛苦之中化作了灰燼。
他甚至忘記問一句怎麼了,銀姬便從第一次下午見到的那個隻會哭的女鬼,到了如今這般,連魂魄都散的幹淨的厲鬼。
程離顫巍巍站起來,她的嘴唇浮上寒色,她回頭望向銀姬從前站的那塊地,那裡什麼都不再剩下,仿佛這一切都隻是一個可怕的夢境。
可隻有銀姬的屍體在提醒着他們,一切都不是夢。
程離微微愣神,實在是想不明白僅僅是沾上了她的純陽血,又怎麼能消亡的如此快呢?
高庭煜喉結動了動,瞧見銀姬消亡的如此快,心裡一陣苦澀。
他突然很想問程離一些什麼問題,他想起自己來,他也并非是人,也帶着執念而來,他甚至如今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一個怎樣的邪祟,如果有一天,他也如銀姬一般,陷入這種境地……
程離又該如何對待他呢?還是說他們根本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咽下了自己的所有疑慮,突然覺得要開始恨起某些人來了,是誰要讓他死?又是誰讓他活?
他奔走這一生,竟然全然陷入了迷境之中?或許等他某一天殺了人,程離興許也會對他拔劍相待。
可如果一切是事出有因呢?她是不是會手下留情……
高庭煜并不想再去深思更多的問題了,他看向程離的背影,那個人瘦削的肩膀一如冬日寒松一般挺立着,點點鮮血順着她的臂膀流淌,散落在地上,融在這年久失修的雲紋觀裡。
程離捂着臂膀,簡單給自己包紮了一番,她立在銀姬的屍身面前,她抽出劍來,一劍斬下一條帷幔,蓋落在銀姬的身上。
雲紋觀的背後是一片塔林,高庭煜點了一盞早已經生塵的油燈,銅盞生鏽,指尖撫上去撲簌落漆,摸起來有些硌人手心。
燈火在黑暗之中隐隐約約的浮動着,周圍連蟬聲都顯得那麼突兀,月光灑在高庭煜銀白色的臉上,猶如白瓷蒙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