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離佯作咳嗽兩聲:“那本就是我胡謅的,怕你沖動。”
高庭煜本想生氣,但是他又對着程離氣不起來。
“那你為何不再給我加上一道?”
程離點點頭,她又為高庭煜種下一道:“這也是正氣凝神的符印。酉時将至,我們去山下等人吧。”她沒說的是,這道符也算得上半個追蹤符,至少能維持半月以上。
阿四道:“山下?你們要去雲紋山麼?我也要去!”
程離搖搖頭,看了看那些昏睡的男人,又摸摸她的腦袋:“那太危險了,你回家中好好休息,有了這道符咒,就算他們醒來也不能抓住你,傷害你。”
阿四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告别後便轉身向家中的方向走去。
天色将晚,距離與許含卿約定好的酉時已經漸漸要來臨,天邊昏昏沉沉的一片,雲彩降下,低低透着霞光,飛鳥離林而去。
程離一行三人已經站在了山腳之下,雲紋觀反射着烈焰一般的霞光,山林之上似乎都被播撒了一圈雲霞,蔥蔥郁郁的山嶺寂靜,它已在此巍峨千年。
天色越來越暗淡,西方露出一抹月亮,光線已成灰色,有童謠從遠處傳來……
“天黑黑,霧慘慘,一座山裡長人來。”
“阿娘生了七個女。”
“最後全部沒頭來!”
樹葉摩挲之聲清晰可聞,有“沙沙”的聲響傳來,還有女孩子咯吱咯吱的笑聲,山路的盡頭出現了一行紅色的隊伍,無臉的紙人正擡着一乘轎子朝這邊走來。
唯美而詭異,日落西山,寒鴉嘶鳴,又有淡淡霧氣在山林之中漂浮。
有紙人吹着唢呐,激起周棠全身的雞皮疙瘩,她死死握住程離:“姐,我痛心病都要犯了,許含卿這樣的排場是要吓死誰?”
終于,那轎子在離他們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
許含卿身着月白色的衣袍,外罩青衫,還是從前他教書先生的打扮,他撐着傘走下來:“各位,久等了。”
邪祟陰氣太重,并不喜天光,所以他隻能驅動點睛之術讓紙人擡着他出來。
高庭煜早已經把自己的傘送給阿四帶回去了,他雖然陰氣重,但是隻是正午至陽之氣需避一番。
他撐着傘,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我們上山去吧。”
程離與許含卿并行,高庭煜與周棠二人在身後随行,一路上幾乎可以聞見山中的露氣,天色也越來越黑。
偶爾許含卿的傘檐會挨到程離的發,他見這日光越來越稀薄,索性将傘随手一扔,那傘一落地,便冒出青色火焰來,不一會兒就隻剩下灰燼一灘。
他咳嗽一聲道:
“這整座雲紋山,我十分熟悉,可就是有一處地方不能去,那便是雲紋觀裡。”
“那嬰兒塔并不成氣候,她們中的大多數一出生便被遺棄,抑或是殺死,隻能成為地縛靈,終夜在此徘徊,有塔林在此鎮壓,連尋仇都不知找誰,自己父母的模樣,都不曾記住。”
“雲紋山是華嶺的起勢,我從前讀過幾本閑書雜談風水,選擇在渡口落腳,也是因為它三山一水的格局,華嶺橫貫東西,為洛河源流,華嶺又為龍脈,那麼此處的雲紋山便是龍脈之始。”
登到半山腰,程離擡頭可見那夜幕之中懸挂的一輪冷月,周遭寂靜無聲,隻有紙人之間的竹條與紙糊挨着摩挲時候發出的聲響,如同一片葉撫摸另一片。
許含卿連影子也無,他周身蒼白,黑發垂在背後,散發幽陰之氣。
周棠走到半山腰,實在是走不了了,她本就先天體弱,喘着深氣,臉漲得通紅,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她問:“還有多久啊?”
“我覺着快得很,你就未必了。”
周棠扶着一棵樹道:“那當然,你又不用走的,你直接飄啊!”
許含卿輕笑一聲,微微側過身子道:“你也可以上轎,你若是敢的話。”
周棠倒吸一口涼氣,握緊了手裡的螭玉蕭:“若我爬上山去那就定要累死,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兒坐了……”
許含卿手裡憑空出現了一盞燈籠,幽幽燭火在山間飄搖,宛若迷霧中的暗燈,他一揮手,那紙人便半蹲了下來,看起來十分滑稽。
周棠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閉着眼就這般自己上了轎。
月華灑落在兩側草叢之中,偶爾有不怕生的螢火蟲飛舞,許含卿在前面的聲音顯得略有些飄渺。
“渡口鎮本來是好端端的四靈局,但是卻在百年之前的那場天災之後,每況愈下,這可是,大靖王朝的國脈,誰又敢動呢?”
“我生前曾入得雲紋觀中一見,當時看起來不足為奇。不過,傳說那道人留下來了衣冠冢在此,但是我卻不曾見過那墓冢在何方。”
“我死後才發現這雲紋觀的不尋常之處。渡口鎮不知何原因衰落,耕地難種,雨水也無時令,原來本是西北和西南的通關之處,也逐漸少了人過往,人氣漸漸沒了。”
“糧食越是少,村人就越想開墾些荒地來,畢竟地貧瘠,隻有那些耐旱耐堿的雜草,才能存活。”
程離問道:“那後來呢?”
“人吃不起飽飯,就想着多種些糧食,多開墾些荒地,就要多些人手,積少成多才能勉強維持生存。”
“荒地可不是官府的,誰也管不着。燒哪一處的地開墾,總要發生糾紛,男人越是多的一方,械鬥時赢面就越是大,搶的地越是多,要耕種的人手就越是多,産的糧食也越是多。”
“我是魂寄樹,此地靈氣日益貧瘠,我能感知到。”
程離接着道:“村民搶地耕田,就要發生争鬥。男子比女子力氣大,越能争搶田地,越能耕地,也就顯得女子愈發被世道輕賤。”
許含卿點點頭:“按照我朝律令,凡俗女子十六必得婚嫁,若不從者,罰銀六百錢,且家人坐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敢問按照這樣的倫理綱常,生一個女子十六婚嫁去供養夫家,不嫁還得牽連家眷有牢獄之災,一生就不能如男子一樣讀書識字,也不得去外從商抛頭露面,誰還願意要女兒呢?”
“渡口村他們要男子去搶地去耕田,便更不想養大女兒。村裡女子逐年減少,男子又無婚配,他們便隻好去略賣女子,幹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生男則相賀,生女則殺之。原來這便是嬰靈塔的原由。”程離道。
高庭煜在他們身後聽着生了滿背的冷汗,連着一輪月亮都顯得陰寒,就像女童彎彎笑着的眼睛,他轉頭朝那一片片漆黑的樹林裡望去,似乎感覺那黑暗之中都飄蕩着無盡魂靈。
周棠在轎子裡聽到這些,更加氣憤:“殺了女子,又想娶新娘,天底下還真有這麼好的事情!壞事都遭他們做絕了,定然不得好死!”
許含卿微微一笑:“關于雲紋觀的事情,更是蹊跷。”
“……雲紋觀裡,無法容納純陰之氣。”他朝遠處一挑眉,輕輕道:“我們這便到了。”
程離心下一驚,這便是當時為何銀姬在她面前灰飛煙滅的原由麼?
夜晚的雲紋觀立在山巅,頂峰處的琉璃瓦折射着月華,一切被蒙上一層層蒼白的月色,群山蔥郁而陰森,連綿不絕,如人一生都無法逃離的密林之夢。
隻能不斷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