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激動:“先生,我對你有愧!這麼多年,您終于肯來見我一面了!”
他伸出顫巍巍的雙手,擦了擦淚:“那時候我既不敢來見您一面,也不敢來救您……咳咳……”
“那時候,你已在我門下讀了四年學。但心性卻與旁人無異,既沒有君子風骨,也喪了文人傲氣。”許含卿又莞爾一笑,“不過人情似紙張張薄,你也沒錯。隻可惜你也沒猜到吧,最後倒是我熬死了他們。”
他聲音淡淡的,語氣裡有幾分寂寥:
“隻是找了他們這麼久,竟無一人告訴我月娘的下落。”
“誰又知道她的下落呢?她早就順着水路逃了出去,外面是大好天地,多好。”
許含卿似乎覺得無趣,哂笑道:“三郎,你說這便叫做圓滿罷?”
圓滿?這便是圓滿麼?死的死,逃的逃。
“可是……三郎,她為何不回來看我一眼?”他對着故人不由得恨恨說道自己内心的真實想法。
“我不甘心。”
甘心,是這世間最遺憾的事。從前亦或是追尋愛情還是反對惡行,但是自己卻白白的搭上了一條命,明明說好一起走,為何她逃出去以後也不回來看自己一眼……
是啊,你不敢回來。
名為三郎的老人呆呆的望着他,眼角又滑落一滴淚,他垂下頭,掙紮着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他的雙腿枯瘦如竹杆,皮松散得挂在骨頭之上。
他亦步亦趨走至許含卿面前,在離他還有一步之遙的地方跪下——
他低垂着頭,整個人蒙上一層陰翳,緊緊皺着眉頭:“月姐她……她不是不肯來看您,是她……”
“是她早就死了啊……”劉顧猛烈地哭了起來,一雙眼睛變得更加渾濁,“她沒有翻過雲紋山……咳咳……”
“她……咳咳……又怎麼能回來看您呢?”
心底仿若有什麼裂開似的,許含卿微微側過身,并不相信,笑容未曾散去,眼神中帶着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她早就死了……”劉顧的嗓音越來越低沉,猶如将死之人,“天不亮的時辰,她便被山腳的獵戶抓住,村裡人将她抓住亂棍打死,血流了一地……
“屍身抛入江中……咳咳……東流而去!”
怪不得那些人不願意告訴許含卿秦月的去向,隻怕是他知道了這個消息,會将自己害得更慘。
許含卿如墜冰窖,一下子幾乎要失去了神志,手指關節發紅,眼中升起薄薄的霧氣,一雙眉輕輕地皺着:“死了……?”
“怎麼會死了呢……”他仿佛回過神來,後退兩步,無措地張望:“怎麼會呢……”
“您别怪月姐姐,她這輩子都不曾活着走出雲紋山……”
她這一輩子都不曾活着走出雲紋山,屍身順着江水東流而去,也算是看了一遭世間,隻是她早已沒了全屍,又怎麼回來看呢?
你被從前的鄉鄰活活打死抛屍亂葬崗下,縱然前幾日他們還敬你這教書先生。
你的魂靈日夜飄蕩束縛在雲紋山亂葬崗裡,昔年你教過的弟子,竟無一人敢為你收屍。
那破爛的草席一卷,你就躺在無人敢至的亂葬崗裡,眼睜睜看自己的屍骨忍受日曬風吹,蟲咬蟻蛀,腐肉一點點爛掉,露出嶙峋的白骨,隻能親眼瞧自己因為愛怨化作邪祟,永不超生。
你化作邪祟的這幾十年裡,一邊盼着秦月能飛出這羅網天地,一邊又暗自恨她竟然從不回頭看自己一眼。
殺你的人在外面作惡,子孫滿堂,隻有你……
隻有你因愛恨守着一生,日夜在雲紋山徘徊,不肯散去。
你在亂葬崗恨了秦月幾十年,可原來,到頭來……竟是誰也未曾活着離去。
天地羅網,衆生為雀,誰都逃不出這裡。
“我不信!她一定過上了她夢寐以求的生活,才不願意來看我!”
“我才不相信,她怎麼會那麼輕易的死了。”許含卿輕輕笑起來,一滴淚從他的眼角劃過:“從前她上山采藥都能從狼爪下逃生,她才不容易死…”
秦月若是死了,是不是,他的一切堅持一切怨恨,皆應當化作一場空?在渡口化作邪祟,也是因愛恨嗔癡迷了眼睛…
他不信。
許含卿伫立着,面色冷毅猶如千年屹立的石像,可下一瞬間卻又癫狂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找不到她……”
“原來她,早就順着水路走了啊…哈哈…”
他猖狂大笑,卻不知道在笑誰。
刹那間狂風大作,吹得劉顧的陋窗拍得啪啪作響,紙糊的窗戶破了動,飄起來像冬日的漫天雪花。
半柱香後,許含卿垂了垂眸子,憐憫地望着劉顧:“你老了,我不殺你。今日一見,興許是這輩子最後一面了,人生苦短。”
他還記着從前的一份師生恩情。
不過縱使他不動手,劉顧也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劉顧已經太老了,老到兩鬓斑白,牙齒幾乎要掉光,風燭殘年,每一日都在死神爪下逃生。
木門順應着打開,一道風灌進來,将那殘燭吹滅,他最後看了一眼劉顧,便欲轉身離去。
劉顧努力睜着眼睛辨析他的身影,朝他露出了一個笑容,彎腰叩首,薄薄的脊骨彎曲下來時甚至能瞧見微凸的脊柱,頭頂上隻剩下花白而松散的發。
他像是用盡畢生力氣似的,聲音從胸膛之中震發而出,氣勢如龍,洪武有力:
“一拜——謝恩師,傳道授業……咳咳……”
一滴血順着他的下颚流淌,輕輕綻落于地。
“二拜——為弟子,啟竅生智。”
“咳咳……”,劉顧忍着痛苦還在開口,一張臉慘敗若雪,“三拜……三拜……”
他笑着,卻也癡癡流着淚,突然一口血霧噴灑于陰冷的石闆之上,猶如點點盛開的梅花。
“三拜……三拜我劉顧,六十年來……深恩負盡……”
最後一句,他已經沒了力氣,像是被人抽取脊骨一般失去力氣轟得倒塌在地上,唇齒之間盡是血迹:“恭送……恩師……”
許含卿還未走遠,心中一沉,但卻也并未回頭望,隻是停下腳步頓了頓,微微側過身道:
“好——”
這一聲很輕,但是劉顧卻聽見了,他輕輕勾起唇角,如願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