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洛京遭遇地震,導緻大半都陷入地下,而洛河那一年又剛好大水泛濫,水往低處流,幾乎将洛京全部淹沒,便形成了鏡湖。
衆人現在能看見的點點沙洲,皆是從前的丘陵,抑或是小山,由于陷入了水中,才隻能露出一角來。
雖說遷都而走的十之六七,但是剩在城中的人也不少,但卻皆在地震中喪失了性命,和城市一同陷入了水中。
徐叔和劉嬸祖輩以來就靠着洛河為生,發生了這樣的慘事以後,父母便不允許小孩子随意下水嬉戲。
徐叔抿了一口酒,雙頰上飄起绯紅:“雖然我們處在洛河的上遊,但是總能在打魚的時候撈起下遊洛京的一些物什來,什麼金銀細軟,什麼腰帶玉佩。”
“但是我們哪裡敢拿?”他低聲道,“那些都是死人的東西,你把他們心愛的東西搶走了,他要是來找你怎麼辦?”
“從前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從岸邊摸到了一支珠钗,當晚就開始發高燒說胡話,都說是水底的人要尋他作夫婿呢……”
劉嬸又紅了眼眶:“我們家旭方,不知道去了哪裡,這方圓十裡皆為白茫茫的水路,他還能躲到哪裡去呢?”
“莫不是被水下的人勾了魂去?”說到這,劉嬸又低頭抖動着肩膀哭泣了起來。
程離輕輕拍着她的肩膀沉默的安慰。
徐叔又道:“每到滿月之時,水下便會閃着若隐若現的火光,有陰陽先生曾去瞧過,說那是水下的亡魂遊街呢……”
“我的旭方,到底在哪裡啊……”
高庭煜問道:“月圓之夜?最近幾日不就又要到了麼?”
程離點點頭,月圓之夜本就是陰氣最重的時候。現在徐旭方不知到去了何處,時間越是拖得久,便越是危險。
一個少年,又怎麼獨自一人的在這荒野之中活下來呢?
入夜,月亮已經明晃晃的懸挂在天,鏡湖果真如同一面鏡子,風過之時揉碎一汪甯靜,世上仿佛有兩個月亮,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水裡。
兩岸的蘆草羞澀的聚攏,被風吹動着葉稈,甯靜的湖水上空彌漫着幽幽的霧氣,所見皆是沉寂。
偶爾有魚兒擺尾,蕩起水聲,但倏爾過後便是甯靜,晚風吹在脖頸面頰之上,還帶着一絲寒意。
程離取來劉嬸的一滴血,又捏了一個訣,隻見血珠在黑暗之中漸漸升起,還散發着一點點淡金色的光芒,它彎彎繞繞的飛出去,在屋後的一處沙洲之上停留片刻,便又跨過水面,朝洛河的下流飄去。
直到它在一處蘆葦蕩前停留下來。
“這正是旭方常常捉弄水鳥的地方!”劉嬸憋着一口氣,朝四處大喊:“旭方——你在哪兒啊!”
幾乎要無邊的鏡湖無人回應,隻是又飄蕩來了一陣風。
那血珠逆着風往湖中飄去,隻是不一會兒,就落在了水中,如一滴墨一般散開了,不見蹤影,和鏡湖融為一體。
程離凝眉望着這平靜無瀾的水面,她緩緩道:“也許旭方……就在這湖中。”
劉嬸一聽面色立刻煞白軟了小腿,幸虧一旁的徐叔眼疾手快地将她攙扶住,她哭道:“你說旭方……怎麼會在湖裡呢?嗚嗚嗚……”
湖裡,還能有什麼活人呢?
程離涉水,靜靜地湖面泛起一陣陣漣漪,她舉着一盞燈,低頭看向水面自己的倒影,隻見水中人一雙黛眉擰着,一旁的油燈在夜風中閃爍,又是一個浪打來,一切又消失在碎影當中。
程離閉上眼睛,真氣自丹田之中朝各個脈絡遊走,她的心緒凝聚起來,仔細感受着萬物的波動,就連劉嬸在一旁叫罵也未曾聽見。
“你娘嘞個歇比,我看你們是活得不耐煩了,我要把你們都剁碎了喂魚!”
“誰拐走了我兒,我要咒你們個祖宗十八代!”
程離再一次睜開了眼睛,朝湖心走去,平靜的湖面被她卷起波瀾,水聲蕩漾。
高庭煜輕輕呼喚了她一聲,而她仍舊未答應,便跨步前去捉住她的手:“程離——”
她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在片刻間清明,她揉揉眉心道:“水下有東西……我要去看看。”
高庭煜接道:“洛京……從前是我的家,我才更是要下去一探。”
“你們兩個不要把我丢下了啊——”柳陽萱站在岸邊呼喚,“這裡好冷,要不你們先上岸吧!”
他們二人挨得極為近,月光将他們的背影拉得斜長,銀白色的光落在二人身上,猶如一層細膩的雪。
“二位切勿擔心,母子連心,劉嬸的血消散在鏡湖裡,那麼旭方也一定就在這附近。若不是周圍,那邊隻有水下了。”
程離回首微微一笑:“我與高庭煜下去看看,就拜托劉嬸徐叔好好照應陽萱一番了。”
“好、好。”徐叔連聲答應。
高庭煜眼神一動:“我麼?”
程離點頭:“你在出世之日,不就說過了嗎?現在洛京已在你腳下。”
她想,待高庭煜的夙願完成,便會了卻凡塵中的牽挂,安心前往玄中寺超渡吧……
高庭煜内心深處激起一陣緩慢而銳利的隐痛,他強壓着情緒,鄭重地點了點頭。
二人逐漸往湖心走去,一點點被水淹沒蹤影,月光灑落在湖面之上,好像從前沒有來者一般平靜。
二人越往下探,湖水便愈加冰冷,偶爾能瞧見水中荇藻正在緩緩地漂浮,有不知名的遊魚在腳下遊過,可擡頭隻能看見一個搖搖晃晃的月亮散發着暗光的月亮。
程離繼續往下潛着,隻見水下的那處古城已經若隐若現地出現在視野裡,但可惜離得遠光線又太模糊,看不真切,猶如蜃塑造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