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危兩隻眼瞪的好似銅鈴般,又暗自慶幸他早就把鴿子腳用紅線束住了,想必就算能飛,也會失去平衡而飛不遠。
那鴿子一身雪白,唯獨兩隻綠豆大小的眼睛倒是血紅的,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掉了幾根毛,就扇着翅膀到處撞。
司危揉了揉胸口,悶哼了一聲站起來,準備去抓那鴿子。
那鴿子好似有靈性似的,每次落在地上卻又不知為何撲騰的飛了起來,司危繞着床跑來跑去,愣是隻能拔下幾根鴿子毛來。
那鴿子腦袋滴溜溜轉,趁着司危不注意,就蹦跶上了程離的床。
鴿子趴在程離的胸口,腦袋往她的下巴蹭着,爪子交錯勾着程離的被子,都扯出來點點棉花。
程離隻覺得自己的胸口好似壓着一塊沙包,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時,就發現一雙紅眼睛正盯着她。
再定睛一瞧,原來是一隻鴿子。
幸好,她呼了一口氣。
司危眼見這一幕,眼疾手快将鴿子抓住,回頭喊:“程姐姐醒啦!”
聽到這句話,那糾葛的二人立刻收劍,往程離身邊靠。
鴻鈞這會兒又低眉順眼的坐在程離的床前,他說:“主人,你已經昏睡了三天,還好你身體無恙,否則那臭小子,我定要叫他……”
程離撐起身子,打斷他的話:“本就是鬥法,難免有傷,這也是我自願的。”
高庭煜站在程離的身側:“程離,你又受傷了……”
“那我是榜首麼?”
高庭煜錯愕了一瞬,又點點頭:“是,大家一緻讓你和謝寒聲并列為榜首。”
程離雖然在絕對的修為上略遜謝寒聲一籌,但是用劍之時卻十分善于借得天時地利,兩方對戰之時的精彩程度,堪稱一絕。
她垂下腦袋,終于笑了:“那就好。”
這樣,她就能夠知道師父的去處了。
“你昏睡後,青陽山的長老來看過你,還送來了上好的滋補靈藥。現在你醒了,我也去準備準備,給你熬一鍋鴿湯喝。”高庭煜說完後便轉身欲走,卻被她牽住了手腕。
“等等……我還有話要同你說。”她望向司危與鴻鈞,“有些話我想單獨同他說,你們二人可否先回避一會兒?”
鴻鈞蹙眉:“主人,我是你的配劍,有什麼話我還聽不得麼?”
程離搖搖頭:“是關于高庭煜的事,我想還是還是同他一人說比較好。”
“主人……”
司危虛抱着鴻鈞的胳膊,欲圖想要把他往外拉:“哎呀前輩,你就放心的和我一起走吧。”
“那你們兩個記得去劈柴,等會我還要燒火。”高庭煜也不忘指揮手下的“小兵”。
鴻鈞拂袖大步而去:“哼!”
高庭煜坐在程離的床邊,他一身紫衣,周身陰陽二氣平衡,再也沒有了幾月之前,從古棺裡爬出來時的森然寒意。
那紫金龍紋裳也被他拿去典當了,程離這個窮苦劍修,其實都靠着他賣衣服賺來的錢上路。
他現在坐在程離的身旁,也褪去了從屍山中出來的殺伐之氣,雖然衣着沒有從前華貴,但是面容溫和含蓄,黑發流瀉于肩背,頗有幾分人間不知凡塵俗世的公子意蘊。
“你往後再也不需要吸取我的陽氣了,因為你周身陰陽二氣已經趨近平衡。”
“我知道。”高庭煜點點頭:“謝……謝謝你。我雖然并非凡人,可也并非修道之人。”
“雖然不易受外力傷害,但是一路上卻因不曾真正學過法門而武力受限,若不是你,想必我一路上也會有不少苦頭吃。”
“你不好奇我怎麼知道的麼?”
可未等高庭煜接話,程離就道:“因為我在試煉之中,見到了重竹。”
高庭煜的心有一瞬間的隐痛,重竹是他的親姑姑,也是将他煉化的人。
“重竹……她是我的師祖。因我的師父程三問與她道法殊途,所以他離開了陰山派周遊四海。”
“重竹五十年前因窺破天機而死,她的一縷殘魂在千山鏡中留存。她告訴我這一切事情都來龍去脈,你不是邪祟,你是……”
“我已見過國師,知曉了隐情。”高庭煜的指節在程離看不見的地方擰得發白,他眼眶酸澀:“我是被生父手刃後,由重竹煉化的不死之人。”
“你……都知道了。”程離心中一梗,她道:“往事不可追……如今,文帝和重竹,他們都死了。”
高庭煜垂下眸子:“是啊,什麼都沒有了,愛也好,恨也罷,都灰飛煙滅去了。”
“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太陰煉形之法,屍解成仙之術,你是千百年來唯一煉成長生術的人。登仙道法窮盡三千不可追尋,而你卻煉成了,若是你的身份被天下知曉,必會引來殺禍。”程離眼中隐藏着憂慮。
又有誰不追求長生呢?飄逸,自在,無所拘役的長生,凡人竟然可以與天地同壽。
“長生……又有誰問過我願意嗎?”
高庭煜眼尾泛紅,笑問道:“我生前死得不明不白,死後也要不得安生。我又做錯了什麼?”
他死時不過才二十二歲,在人間也不過才初行了弱冠之禮。
人生自五六歲記事開始,也不過才在母親膝下過了七年無憂無慮的稚童日子。
高庭煜十三從軍,鎮守苦寒之地,那遠涼城又偏又冷,有時候他守夜不小心打個瞌睡,鵝毛大雪就蓋上眉眼,回過神來後凍得嘴唇發紫。
一碗糖水又熱又甜,灌下去便暖了身子,有時候還不舍得放下那陶碗,還想用這陶碗殘留的餘溫熱手。
他有時候也會幻想,那些在皇宮裡、在洛京城的人也像他這般冷麼?是不是早早地燒了炭火,一家人開心的坐在一起,圍着火爐團年?
他少年之時,不知道為什麼是自己來到這邊疆,皇帝告訴他說是為了磨砺他,以後才能好好輔佐自己的大哥。
既然是為了磨砺他,為何最終還是要将他殺了?他手下的寒衣騎,又有誰是不該活的?
無人立碑,無人祭拜,就這樣草草的亡于汾谷關的漫天大雪裡,歲月史書一筆帶過。
現在誰還記得他?他又該恨誰?
他擡頭凝視着程離,問:“你要我如何做?”
程離回過神來,輕輕吐出兩字:“避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