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敵機在聯大新址上空反複騷擾,校方明白日本人這是特地針對南下的知識分子而來,因此敦促學生四散,施遼也從和梁領言同住的公寓裡搬了出來。
上海淪陷,南京危險,前線戰事不利,大量的傷兵被退回長沙養傷,各大醫院超負荷運載,施遼幾乎沒有空去傷感,有時候警報響得過于頻繁,她甚至可以做到充耳不聞。
聯大在短短一個月内收到了朝二百餘封的離校參軍申請,校方也予以積極支持,提供路費、介紹信等多方證明。康順潭也執意要去參軍,他已等不到畢業,趙武雖然理解他參軍報國的心,但到底覺得可惜,整夜與他談話,但還是動搖不了他想要參軍的決心。
他走的那天,施遼和張默沖都去火車站送他。
火車站擠滿了外地來的人,一張張灰撲撲的臉,也擠滿了要離開長沙的人。明天,張默沖也将和團隊一起出發前往甘肅。
聯大為上前線的學生舉辦了歡送會,然後學生們舉着旗子為臨行者助威打氣,一路将人送到火車站,施遼看着群情激奮的學生,問張默沖:“你走的時候,我要怎麼送你呢?”
張默沖笑笑,擡手替她将圍巾裹得更嚴實一些,避而不談:“我就知道這條圍巾襯你。”
她戴的是張默沖攢錢買的外國牌子圍巾,說來也巧,她沒想到鄒廣替她打包行李的時候,一并把這個圍巾也帶過來了。
她轉而不再談這個話題,開始跟着學生一起合唱,一句“看準那敵人把他消滅”還沒唱完,頭頂刺耳的防空警報忽地響起。
人群霎時驚慌起來,此時火車站周圍聚集的人太多,随時都有可能發生踩踏事件,舉着喇叭的學生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不要慌,分兩隊,往東西進口兩處的防空洞走,分兩隊...”
但因為西進口離得更近,所有人都下意識往西邊湧,施遼和張默沖被人群沖撞得動彈不得,他死死拉着她的手,沿着牆往東邊走。
但沒走幾步,耳邊忽地響起轟然巨響,一陣氣波沖擊過來,将張默沖和施遼抛向空中又扔回地上,路邊的建築一瞬間崩塌,劈頭蓋臉的砸下來,玻璃被震碎,張默沖用外套裹住施遼爬下,幸運地沒有被瓦片紮到,他在濃黑的灰塵裡抱着她,看不清彼此,但擔心她害怕:“别怕,沒事的,沒事的。”
身後,不到二十米的距離處燃起熊熊烈火,炸彈在西進口防空洞前落下,不知又奪去了多少人的生命。
來不及想别的,隻能先扶起來離開這裡,一個男子和他們一起往東走,卻沒有他們幸運,砸下來的鋼架卡在他的大腿根,大動脈被割開,鮮血井噴。
施遼心滞一瞬,猶豫了,圍巾解了一半,另外一個她熟識的醫生也在隊列中,知道施遼心軟了,幹脆直接推她:“快走,快走,你不要命了?”
她被推搡着,卻忍不住回頭看那個人,他哭得太痛太痛了,像刀子一樣一下一下紮在她心上。
城市救護隊的車快速趕到現場撤離人員,施遼走的時候整個人都是麻木的,那個人捂着腿根絕望哭喊救命的樣子在她腦中久久不散,求生的本能卻又驅使她向前走,向前走,不要回頭,可是她知道隻需替他止血就好,隻需止血就能救他...
張默沖抱着施遼跳上後備箱,車一刻不敢停,全靠路人自行爬上來,上車的人太多,施遼的圍巾被人扯到車廂裡頭,張默沖伸手替她去拿,附身的時候牽在一起的手微微松開。
就在這個時候,施遼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後退,轉身,一躍而下。
轟炸機依舊飛得很低,軋軋聲不絕于耳,濃煙充斥于視線之中,地面撞傷膝蓋,在所有感官都不靈敏的時候,施遼卻确信她聽見了身後那人叫她的名字。
那聲音太絕望,太震驚,激得她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心髒在揪痛,但她一遍遍告誡自己,不能停,不要回頭。
若不是那多出一絲的幸運,躺在那裡的人就會是她和張默沖。上天予她幸運絕不是讓她慶幸劫後餘生,她想盡己所能,去救不幸之人。
——
往回走的時候遇見紅十字隊,她跟着隊員一起去轟炸現場抗傷員,冬天天黑地早,一通忙完準備回去找他,才發現自己全臉全身都是血,但她等不住了,離開的越久,張默沖那聲絕望的呼喊就越清晰地回響在她耳旁。
急忙回到旅店,上樓前看見老闆,問他張默沖吃過飯沒有,老闆看清她滿身的血,雖然知道她是醫生,但還是驚訝道:“沒有,他現在正睡覺呢,你先洗洗再進去呀。”
她剛想說我上去洗,老闆已經拉住她:“去我屋裡洗,剛好現在就有熱水。”
反正張默沖現在在睡覺,她沒那麼急了,這樣進去卻是也會吓到他,于是承了這個人情。
老闆站在浴室門口,要走不走,猶豫該不該多這一嘴,最後還是沒忍住:“小施呀,你不知道麼?”
“什麼?”她一瞬間緊張起來。
“你聽他說。”
于是又有一道女聲響起:“你們是住在303的吧?今天我也去了火車站,也跟你們上了一輛車...”
裡面的嘩啦水聲停了,施遼站着,被痛苦攫住心髒。
跟她松開手的一瞬,張默沖幾乎是立馬反應過來她的意圖,心髒驟停,轉身看着她的身影被硝煙隐沒。
“你不知道,他也要跳下去的,他想也沒想就要追,還是我們死命把他給按住了。外頭又響起來一聲炮響,他聽見了忽然不動了,我以為他想開了,才松手,沒想到他是喘不上氣了,僵住了,就跟被人勒住脖子一樣,拼命喘都喘不上,一個老中醫眼尖發現端倪,趕快讓人把他放平,順了好幾遍氣都不行,他還是喘不上來,臉徹底青了...”
她就那樣放開了他的手,頭也不回,徹底消失,他該怎麼才能不介懷?
浴室的門被撞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跑出去,上樓梯的時候太急摔倒,膝蓋的傷口又重新滲出血,但她都不在乎,身體的痛意已不足挂齒,她不後悔今日跳車,哪怕為此丢了性命也不後悔,但她後悔給他帶來的傷害,無比後悔。
303門虛掩着,床上沒有他的身影,隻有浴室的燈開着。
她撞開門,看見張默沖。
他站在小小的浴室裡,洗手台前,背對着她。浴室空間很小,燈也不太亮,他頹塌着背,像是頂着天花闆。
她沖過去從背後抱住他,聲音哽咽,“張默沖...”
他好像愣了一下,緩緩轉身,卻沒有太大反應,他沒有伸手回報她,見到她哭也無動于衷。
“吃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