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地方,鬼巫的吟唱換了聲調。
身下的喜轎蓦地一停,就在陳荦不知發生了什麼,伸手掀簾向外張望時。一雙武人的手猛地抱住她,将她扯出了轎外。
陳荦在一瞬間被摔得暈頭轉向,唯一的念頭是死咬住牙關,絕不發出聲音。鬼巫的吟唱沒有停,牛角吹奏的嗚咽聲震得視線裡的火把搖曳不止。牛角嗚鳴之後,送祭的隊伍繼續往深處走。
陳荦被摔暈過去片刻,在山石後的草叢裡蘇醒過來,發現自己得救了!有位身手了得的武人利用停轎的短暫時間,救出了她。
但不知那人怎麼樣了?
陳荦手腳發軟,渾身絲毫不敢動彈,伏在潮濕的草叢裡。直到送祭的隊伍走遠,才試探着站起身來。
濃霧彌漫,腳下草叢又濕又黏,草叢間時而閃爍着螢火。蒼梧城中多蟲蟻,可陳荦從未見過形狀和亮光這樣怪異的飛蟲,不由得毛骨悚然。
“姑娘,請噤聲,速速跟上我。”
陳荦這才看清她旁邊還有個軍士。再走近點,她便認出了他,他是杜玄淵身邊的人。山神廟和地窖救人之時,他也在的。
“多謝你了。”
那人找了根棍子,讓陳荦抓住另一端,然後引着陳荦摸索着向山下走去。
奉杜玄淵之命護送陳荦下山的是位中年軍士,他年輕時曾在軍中專司地形勘察。此時牽着陳荦謹慎地走着,卻發現原來的路不見了。
此時已過子夜,離天明卻還有幾個時辰。但這山中秘境,連月亮都看不到,能不能看到晨光還另說。
兩人隻覺得頭頂有千岩萬壑,腳下叢林雜草,怎麼都看不清前後的方位。
陳荦主動撕下一塊裙角,扯成布條,系在顯眼的地方沿路作記号。可是沒用,此處被那些山民走過後,奇怪地成了一片混沌之地。
軍士這輩子從沒有遇到過這樣令人駭然的秘境,他回頭囑咐陳荦:“跟緊我,别走丢了。”
他沒有聽到回音,棍棒那端陡然一輕,被他輕易舉了起來。抓住另一端的陳荦已經不見了蹤影。
陳荦在濃霧中走着,試圖低下頭去尋找草叢中系上的紅色布條。她什麼都沒有找到,低頭之時,腐爛的氣味薰得她頭暈欲嘔。
一隻長甲尖利的手在濃霧中伸向了陳荦後背,陳荦覺察到不對勁,猛地向前一撲。那手掌抓了個空。前方的軍士不知何時走散了。陳荦恢複了些許力氣,從草叢裡爬起來。
鬼教,天坑,神女祭山。陳荦的腦中不停閃過無數念頭,她顧不得腳下踩到什麼,拼盡全力向前逃去。
這裡名叫九幽山,背後追逐她的,若不是人,便是鬼了。
那鬼手數次幾乎要抓住陳荦,皆被陳荦躲過。陳荦拼命逃着,體内積攢起來的力氣一點點流失。她甯願相信這是一個噩夢,一覺醒來,還躺在韶音身邊,什麼都沒有發生。
跑到雙眼發暈之際,陳荦突然聽到前方傳來嘩嘩的流水聲!有水流,便能流出這幽冥鬼地!好過被這鬼手抓住送去當祭品。陳荦來不及再想什麼,猛地吸了一口氣,縱身跳進前方的深潭。
她閉着氣,在水中尋找潭的出水口。
潭邊的地勢比她預想的要陡峭得多,她剛剛感知到水流的方向,正準備上浮換一口氣,卻被那向下的水勢猛地一扯,将她沖了出去。
————
一百多年前,群雄逐鹿,天下大亂。九幽山一帶漸次遷入大批避亂的難民。不知是哪一年,九幽山地界連續下了數月大雨。天雨不歇,山中無甯日。山崩水潰,引起數場翻騰不息的水蛟(注)。
某天夜裡,數道雷暴滾過,将最高的那座山峰炸得粉碎,炸出個巨大的坑洞。據說,有人在睡夢中聽到百鬼嚎哭,聲凄力厲。醒過來的人們看到山神現出,孑然飛身,吞風吐雨。有位從戰亂中逃出的農家少女,在衆目睽睽中爬到坑頂,隻身跳入了那九幽天坑。
片刻之後,天坑中顯出耀眼的赤光,照徹九幽千山萬壑。很快,持續數月的大雨止住了,頭頂的天空瞬間雲開雨霁。數日後,有巫師從九幽山中走出。人們據巫師的講述,将那跳入天坑的少女封為神女。自那以後,神女祭山成了此地山中五年一度的大典。巫師所傳的鬼教,在此地人人信仰,深入人心。
天不知不覺亮了。
滿月之夜彌漫的濃霧不知什麼時候盡數散去,散得悄無聲息。杜玄淵躺在一塊溪石上,是被山林間無名的風吹醒的。
就在昨日,他帶着十名将士,避開此地村民的耳目,利用從平都攜帶的水靠遊過一段布滿青苔的深潭,從一處絕壁攀援而上,再用繩索墜落,進入了此地傳說中天雷劈開,山鬼現出的九幽天坑。
神女祭山時天坑中現出耀眼赤光,送葬的村民人人得見。鬼神之事,李棠和杜玄淵都是不信的。此事必有由來。
李棠那次封了地窖之後,便派了人在此地明察暗訪,直到近日,将神女祭山的惡俗查了出來。此地山民過了幾十年太平日子後,不再用本地女子祭山。每逢祭山前夕,便到百裡之遙的路口設伏,每遇年輕未嫁的女子路過,便設法将其抓來,扮作祭山的神女。初夏時,一群山民在山神廟中放迷煙抓陳荦,不巧被李棠撞破。
令人沒想到的是,這些山民埋伏抓捕未婚之女未遂,眼看七月十五之期将近,竟然湊出錢财,到蒼梧城中購買。不巧,陳荦因不被鸨母所喜,被她賣到了此處。
杜玄淵坐起身來,隻覺得頭疼欲裂。
這坑底有瘴氣,他們提前料到了。沒料到的是,月圓之夜正是瘴氣最濃重之時。他們頭上所系的特制罩巾,到最後也起不了作用。昨夜,杜玄淵自恃體力,從坑中出去了一趟,探得那喜轎中的神女是誰人之後,又從峭壁處墜回了坑底。
返回天坑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已經十分模糊了。昨日随他一起進入這天坑中的十名将士,此時都已經走散。
怎會有如此厲害的瘴氣?還能緻人出現幻覺……
杜玄淵定定地看着不遠處的淺灘,無奈地想,若不是瘴氣緻幻,他為何會在那處看到一漂浮的紅衣女鬼。
那血紅的衣裙在水中飄散開來,如同一朵随水流動的幽冥之花。
若沒有女鬼,那就真的有個人!杜玄淵瞬間清醒過來,拿起遺落在溪石後的玄鐵劍,“铮”地一聲拔劍出鞘,站了起來。
待那紅衣随水流緩緩飄近了,杜玄淵覺得有一絲眼熟。
他走到綿軟的灘塗處,用劍尖挑開覆蓋面容的薄紗……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竟是陳荦!杜玄淵吃了一驚,吃驚的不是陳荦如同紅衣鬼魅,而是,陳荦沒有被救出,不知為何漂到這天坑底來了。
頭頂一縷日光穿過峭壁岩石的罅隙,照在陳荦蒼白的臉上。
“咳咳——”陳荦的臉微微一動,蓦地嗆出一口水,卻沒有醒過來。
杜玄淵雙手伸至陳荦腋下,将她拖到幹燥處。正準備蹲下來救人,陳荦眉頭一皺,又嗆了一口水之後,居然自己掙紮着醒了。
她被那縷晨光所炙,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這不會是幽冥地府吧?地府中怎麼會有杜玄淵?
陳荦磕磕絆絆地問道:“我這是死,死了嗎?”
杜玄淵蹲在一旁:“你沒死。陳荦,發生了什麼?”
昨晚在那濃霧鬼境中一切像是從腦中閃過,像是做夢般恍惚。陳荦伸手搓去眼睫上的青苔,努力盯着杜玄淵的臉,好半天才确認自己真的活着。
“杜玄淵……”
她清醒過來,想起一件事。“昨夜既是神女祭山,那,代替我留在轎中被擡到祭壇的那個人,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如何逃脫?他還活着嗎?”
那人奉命救了她,若是他被扔進救幽天坑丢了性命,陳荦将餘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