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東邊亮起一線,斜拉過來,照亮了思洛宮東面的飛檐。
内殿的外廊下,小宦們輕手輕腳地換下燒了一夜的舊燭,再把新點燃的紅燭用竹竿送到高處的銅台上。平時他們做這項工作時内殿裡總是一片昏暗,今天内殿裡卻是亮的。
梁休跪在地上。火熱的地龍順着他的經絡,從膝蓋開始發力,一路沿着四肢百骸往身體裡鑽。沒過多久,梁休的後背就冒出了熱汗。
禦座兩邊的紗簾被撩開。永平帝坐在正中,披着厚實的棉衣,露出明黃色的寝衣領口。他的手上展着梁休剛才奉上的薦表。所薦者,端王謝暲;舉薦者,第一個便是崔拂。其後密密麻麻,至少有五十個中樞要員的簽名。
一個晚上,一場夢的功夫,梁休将這些簽名一個一個收集起來,最終把薦表送到了永平帝的手中。
永平帝把薦表合上了,一旁的李灼弓身接過。接着聽永平帝道:“上回從朕這裡拿走的杯子可修好了?”
梁休拿着剛剛寫好的薦表,面有難色地望着晏珝。晏珝望着他的眼睛張口,“還未。”梁休答了一句,又垂首道:“但凡有選擇的餘地,臣都隻會先保住陛下的江山。别的事,也隻能等等打完了仗再說。”
李灼候在永平帝身側,目光自然地下垂,此時悄悄落在跪在低處的梁休身上,目光很是平和。
“李灼。”過了片刻,永平帝緩緩道。
李灼忙轉過身來彎腰道:“老奴在。”
永平帝:“去看看,今日中樞誰在當值。傳朕的口谕,讓他們拟旨,封端王為撫遠将軍,假節钺,除謝雪外,對軍中任何人都可以先斬後奏。去皇陵傳旨的時候,命端王今天日落前出發,五日内趕到前線,替朕和太子主持大局。”
東朝的慣例,平時要安排三位中樞大臣在宮中朝房當值,凡遇節慶則隻留兩位。如今還在正月裡,所以隻有兩位。今天輪到公良蘇和夏沿當值。李灼掌管宮廷内務,自然也要負責值班大臣在宮中的飲食起居。他知道今天夏沿請了病假沒來,朝房裡應該隻有公良蘇一個人。
要論年輕,腿腳方便,自然該讓夏沿去傳旨。李灼:“主上,今天應該是公良大人和夏大人在中樞當值,該派誰去傳旨,請主上明示。”
永平帝:“讓楊宣去。下雪的天,叫兩個書生騎馬跑那麼遠的路,回頭凍病了,你還要照顧他們!”
李灼陪笑:“是,那老奴這就去。”說完便退下了。
“陛下英明!”梁休依然微垂着頭:“臣還有一請,但求陛下恩準。”
永平帝:“說!”
梁休:“前線發來的急報,想來陛下都已看過了。臣弟梁桢,督運糧草不利,有失陛下和太子殿下的信任。臣身為兄長,有教導不善之罪。所以臣想請陛下等前線的仗打完後就罷免臣迦南郡守的一職。臣也在此舉薦臣的堂兄梁洪接任。他久駐雲中,一貫治理有方,臣認為他可以勝任此職,但請陛下明鑒!”說完展開袖子,雙手疊于額前,俯身向下。
梁休一動不動,實則每一下呼吸都感到十分困難!按晏珝所說,他已經把迦南交出去了,永平帝也應該消去對他的疑心,現在隻等永平帝一聲令下,迦南的命運也将塵埃落定。
“不準。”
梁休先感受到的是一種情緒,低沉中仿佛帶着一絲不悅。心跳停了一下才聽清永平帝說的那個兩個的含義。接着又聽永平帝道:“梁桢是梁桢,你是你,他的功過要他自己負責。你有你的責任,回去擔你的責任去!”
“臣遵旨!”拜下的一瞬間,梁休閉了閉眼睛。
茂陵的天和東都的一樣藍,建築卻是還沒竣工前風塵仆仆的模樣。
陵寝正中向西十裡處有一座還未開始修建的陪陵。此時剛挖了個坯子,臨時用青磚搭起來了幾間瓦房。雖然陰涼擁擠,卻比正在施工的正陵要整潔許多。
窗框上糊着幾層明紙,使小小的窄室在白日裡顯得窗明幾淨。端王雙手攏着棉衣的袖口,坐在窗邊的憑幾前查看賬本。時不時要把手從袖口裡伸出來,提筆圈注賬本上的記錄。袖口上的一圈風毛随着不知從哪裡吹來的寒風搖曳,光線照着,幾乎也和窗上的明紙一樣,變成了透明的光暈。端王寫完了便把手攏回去,隻有目光始終不離賬本。
過了一會兒,夏沿端着兩杯熱水進來。一進門,夏沿繃緊的臉上便露出了舒适的表情。屋子裡畢竟還點着炭盆,可比外面要暖和多了。
“殿下。”夏沿端着杯子走到端王的對面。端王擡起頭來,目中的嚴峻頓時一松!他将自己面前的賬本合上,然後用雙手拿着這本賬本,再将案幾上那些散亂的賬本一本本地累在這本賬本的下面,最後碼好了堆在自己的身邊。
案上有了空處,夏沿便把手中的托盤放在上面。杯子上漂浮上升着彎曲的熱氣,被射進來的白光照着,漸漸也變成透明的了。
“快坐吧!”端王道。
夏沿剛分好水杯,提起衣擺脫了鞋,走到了席上。這裡沒有地龍,席子下面就是土,若穿襪子踩上去沒過多久腳就會被凍成冰疙瘩。好在席子之上鋪了很多舊衣服,雖然踩上去凹凸不平,但被旁邊的炭盆烘着總是越來越暖和的。夏沿也曲膝跪坐下去。明紙外透進來的光映在他巴掌大的臉上,仿佛他也要被那團光吞沒,變成透明的了。
端王:“秋收冬藏,平時議事,或是躲在家裡不見倒還不覺得。可最近幾年每到這個時節,本王見你都像見到個雪人要化掉一樣。你不為自己,就算為本王想,也該上點心保養身體才是!”端王說重了怕夏沿煩,不說夏沿又全不上心,不免有些愁苦。
夏沿:“殿下還說臣,您看看自己,連着幾日不睡,眼睛都熬紅了。”
端王把手擱在身邊的那摞賬冊上,如釋重負道:“值得的。這幾日趕着算了一下,總歸今年上半年給父皇修陵的錢都夠了。到不了年中,前線的仗也能打完。隻要在這之前别再出什麼事就好。”
自從來到茂陵,端王難得有這種愉快的樣子。夏沿道:“殿下讓微臣從王府帶來的銀票,微臣昨天都已經發下去了。”
端王:“是直接交給工頭的嗎?”
夏沿:“是。監造的官員在一旁看着,錢都是臣一份一份發到工頭手上,再看着他們一個個簽好收據的。其他古玩字畫,臣來之前已經讓原初去北邊處理了,不過三五日就能把錢送來。到時候還是由臣一一發到工頭的手上。”
端王:“你辛苦了。”
“殿下去了北邊要好生保養,勿以微臣為念。”夏沿默了默,望着端王道:“殿下到時打算如何界定前線将士的功勞?”
端王:“當以謝雪謝芳為首功。這是邊境的兩面旗幟,本王此去就是要替陛下扶住他們。”
夏沿:“那其他人呢?”
端王:“但凡本王力所能及,能拉就拉一把。”
夏沿忽然直起了上身,語氣從容卻正色道:“旁人也罷,但請殿下不要插手郎辜的事。他背後牽扯到崔氏,身上背着糧草失利和邊市暴亂兩起重罪。如若他真為崔氏所棄,殿下在這個時候收留他,也隻會惹來非議。”
端王不語。夏沿又道:“或者,殿下可以将郎辜和梁桢都交給大将軍。大将軍對他們的安排想來也會是最好的安排。”
端王神色輕緩:“本王也是這個意思。”
夏沿:“另外太子殿下那裡也請您不要過分牽挂。太子隻是身體不适,陛下不會責怪他。現在正處在困厄之中的是殿下您。”
端王定定地望着夏沿。夏沿也定定地望着端王。就像夏沿當初剛從北邊回來就知道皇帝要派端王去修陵時一樣,當時夏沿說了和現在一樣的話:“殿下必須再有軍功。”
承天門外,漢白玉鋪面的廣場上有兩個墨點在慢慢地靠近。兩方彙合之時,梁休先欠身打招呼:“女郎。”
“梁大人。”商嬰微微矮身,動作剛做了一半,隻聽梁休道:“女郎不必多禮。”
商嬰重新站好。她手上抱着還在睡夢之中的小郡主謝敉。後側方站着小宦,手中擎着一把傘,罩在她和小郡主的頭上,替他們擋風。
謝敉戴着風帽,紅撲撲的小臉窩在商嬰的頸窩裡。冬日裡衣衫厚實,商嬰若是一路都這樣托着她走進來,現在應該很累。梁休淡淡地掠了一眼她身後的小宦,忽然聽見商嬰道:“大人一早進宮,可是為了前線的急報?”
梁休收回目光望向了商嬰,颔首道:“正是。”
商嬰:“大人辛苦了。”
頭頂上的傘遮住了大部分的寒風,隻有幾絲鑽進來,吹動了商嬰風帽上白色鑲邊的狐毛。那張露在寒涼空氣裡的臉瑩白如玉,雙眸被微垂的睫毛遮住一半,溫靜得恰到好處。
梁休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商嬰不動,她身後的小宦卻微微低下了頭。
“女郎要送郡主進宮嗎?”梁休站在傘下,一隻手從下面托住了商嬰為了抱謝敉而交疊的雙手。
“是…陛下,想見郡主了。”商嬰的目光維持在原來的高度。
梁休溫和地“嗯。”了一聲。
“姨母。”也許是感受到了不同的力量,懷中的小人忽然扭動起來。商嬰的目光輕輕散開,梁休也将手撤了回來。商嬰輕輕地掂了掂懷裡的謝敉,溫聲道:“郡主醒醒,快到思洛宮了。”
謝敉本來還黏在商嬰的懷裡,此時卻忽然努力地睜開了眼睛。等看清站在對面的人,謝敉連一點殘留的睡意都很快地消散了。
“臣見過郡主。”梁休已經退到傘外,對着小郡主行禮。
謝敉松開摟着商嬰脖子的手,直起了身子,黑曜石般的眼睛眨了眨,沒有說話。
商嬰對梁休道:“陛下還在等,我們先走了。梁大人也請慢走。”
梁休低頭插手:“臣恭送郡主。女郎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