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侍女從雙開明紙拉門中退出來,腳下踉跄,卻依然緊緊抓着手中的漆盤。
“女郎。”侍女擡頭看向扶住她的人,接着立刻垂首讓開,矮身道:“郎君。”難得的是驚慌之下也沒有失措。
庭院内有微風,吹動竹苑角落裡幹枯的竹葉。公良純的手腕上垂落着一截扇袖。此時她把手收回,放在了手爐上。這手瑩白如玉,雖然沒動,看起來卻風流靈巧,仿佛一隻在避風處暫且栖息的蝴蝶。
“碩人還不肯吃東西嗎?” 公良純看了眼漆盤裡的東西,望着那侍女問道。
侍女低着頭:“是。女郎來了便好了,還請多勸勸我家女郎。”她顯得着急,因為看到希望,便顯得分外誠懇。
“無用!”崔勃忽然冷聲插了進來。
侍女一凜,忙矮下身子道:“婢子該死!”說完不久,隻見那玉色蝴蝶便翩然向她飛來。公良純用指背貼了貼漆盤上的碗,把它端起來道:“你去吧,我來勸她。”
暖風大約是在月初剛吹入南岸,此時那一點春光全都凝聚在了公良純端碗的纖指和虎口之間。而她溫柔的語氣中帶着的那份鎮定,讓人想不安心也難。
崔勃:“沒聽見女郎的話?退下。”
“是!婢子告退!”侍女向前一弓身,低着頭退下了。
“狗東西,早晚宰了他。”崔勃睨着侍女剛剛站過的那塊空地低咒。他把臉側向旁邊一點:“好歹勸她寬心,吃點東西。你嫂子前幾日來連她的面也見不到,我想她可能還願意聽你的。”崔勃的目光自上而下,但隻用餘光松松地瞧着公良純。
公良純将身子一轉,屈了屈膝,垂眸道:“大表兄放心,我先進去看看她。碩人小孩子心性,自覺犯了錯,當下面對兄嫂難免失怯。我陪她說會兒話,再開導開導她,說不定她就好了。”
崔勃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雖然依舊沒有看向公良純,語氣卻比剛才親和多了:“那你多費心吧。我還有事,先失陪了。”
“大表兄慢走。”公良純欠了欠身,一直等到崔勃踩着木屐走遠才擡起頭來。
拉門兩旁分别跪坐着兩個侍女,公良純剛剛走上玄關,那兩個侍女便伸手将靠近自己那半邊的門拉開,然後雙手交疊着,彎腰等待,直到公良純進去。
室内靜極,榻上平鋪的衣袖翻飛,一塊軟綿綿的東西從榻上被擲出,正好砸中了外面的小幾,撞得茶具叮當亂響。
遠處衣料摩擦的聲音停下了,不久後又再度響起。崔瑛猛地從榻上起身,看到踩着一塊塊落地的晨光,向她翩然走來的公良純。也許是還在被驚擾的怨氣中,崔瑛撐着身子坐了半晌,最終隻是把臉扭向了旁邊。
公良純把碗放在小幾上。室内沒有侍女,大約都被崔瑛趕出去了。公良純自己脫下大氅,順手挂在衣架上,然後端起那碗走到榻邊坐下。
崔瑛無動于衷。
公良純拉過崔瑛的一隻手,把尚有餘溫的甜湯放在她的手心裡:“脾氣這樣壞?”公良純望着崔瑛道。
“三不五時來個人,除了勸你吃東西沒有别的話,換了是你,你煩不煩?”崔瑛要把那甜湯放下,公良純一手捉住她的手腕:“你喝了湯,我才好讓外面那些守着你的人下去,咱們兩個自自在在地說話。”公良純注視着崔瑛的側臉道。
崔瑛垂下眼眸,又将那碗轉了一邊,讓開碗沿靠着的小匙,橫起袖子,仰起頭将那甜湯咕咕地飲盡。
公良純接過空碗,起身走到門前,把碗遞給外面的人,吩咐道:“去替你們女郎細細地做些精緻點心來。再讓院子裡的人離遠些,我們要說會兒話。”
“是——”侍女們俯身答道,聽聲音可知全都松了一口氣。
公良純來到床榻的邊緣坐下。崔瑛也坐起來了,她怕陽光刺眼,原來一直把臉藏在窗影下。此時看見公良純沐浴在晨光裡,崔瑛也不得不承認這屋子裡的陽光似乎因她也變得美麗了起來。
公良純見崔瑛看着自己有些發懵,便伸手替她順了順背後的青絲,接着那手便停在了她的背上,流露出小心翼翼地愛護:“當初把田蕖引見給你,是希望能讓你在嫁人之前多開心幾日。田蕖家道中落,如今看來品行也不足論,空有一副好皮囊罷了。這種人在咱們面前不過就是一件玩物,你怎麼上心了呢?”公良純柔望着崔瑛,仿佛憐惜崔瑛一片癡心錯付,望她趕快清醒,又怕把話說重了再傷着她。
崔瑛曲起雙腿,伸出雙手把它們抱住。
公良純發現崔瑛的身上穿着整齊的羅衣而非睡袍,不知是不是從她回來到現在都沒換過衣服。好在如今天還冷,屋子裡又點着熏香,倒也聞不出什麼。
公良純收了手,對崔瑛微笑道:“今天天氣很好呢,我陪你去園子裡走走,好不好?”
崔瑛把半邊的臉頰墊在膝蓋上,眼睛還盯着榻面。
公良純耐心地等她。
“你上來,我想靠着你。”崔瑛低聲道。
“好。”公良純也不站起來提裙,隻是用手撐在身體兩側,倒退着往後挪去。她剛在崔瑛的身邊坐好,崔瑛便用手拉住她一邊的胳膊湊過來,又把頭貼了上去。公良純也把頭朝旁邊一歪,和崔瑛輕快地碰了一下。這樣略帶孩子氣的動作成功地讓崔瑛輕笑了一下。
明紙窗外的陽光灑在崔瑛的頭發上,許多細碎的絨毛在空氣裡飛舞。
“你信不信,就算我一輩子不出這間屋子,外面都有人對我矢志不渝。即便我和整個東都的男人睡覺,也不妨礙他們在我阿翁面前稱我是賢妻良母。”
崔瑛用她那雙因臉部瘦削而變得大的驚人的眼睛望着公良純。她的目光乍看上去自在慵懶,唇角的一點笑也表明她自知勝券在握,所謂名聲在她手中舉重若輕。但公良純此時離崔瑛很近,她在崔瑛的眼中看到了灰涼。
“碩人。”責備的話到了嘴邊卻根本說不出口,公良純的眉毛很少會這樣攢起,聲音也很少這樣低沉。
崔瑛的目光變柔了:“純姊姊,我說笑呢。我隻是忽然想到,如果你是我,阿翁應該會少很多煩惱,阿兄,也不用這樣生氣了。”崔瑛低下了頭。
“傻話!”公良純擡高了音量:“你是太傅大人的掌上明珠,整個大越有誰敢慢待于你。田蕖無恥,你單純才會上他的當,表兄他們是心疼你,怎會生你的氣?”
崔瑛靠着公良純:“愚人而愚。就比如田蕖貌美,我以為他的心和他的人一樣美。但姊姊也貌美,那梁桢卻可以無動于衷。”
話音落地又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公良純道:“我與梁桢素未謀面,他又怎知我是什麼樣的人?”
崔瑛低頭不語,稍後感到下巴上一涼。她被迫将頭微微擡起,目光卻在看到公良純後便自發地粘在了她的臉上,深深地凝望着她。
公良純也望着崔瑛,柔聲道:“你若不信,我們可以試一試。要梁桢怎樣,你便會信我對你說的都是實話?”她這樣耐心,這樣從容,望着崔瑛的眼中甚至藏着一絲悲憫,簡直就是救苦救難的菩薩,聖潔到讓人敬服。但隻要一想到梁桢,崔瑛便會立刻想到一種才離去不久,在情欲深處沉淪的感覺。
崔瑛癡癡地望着公良純,沒過多久輕輕地勾起了唇角,很快臉也紅起來。這一幕在公良純看來大約是崔瑛欲蓋彌彰遮不住,因為公良純眼裡的悲憫在看到崔瑛臉紅後也變得更濃了些。
崔瑛:“我聽阿兄說,梁桢為人孤芳自賞,待人十分冷淡,但對他的兄長梁休卻是惟命是從。若有人能讓梁桢主動向梁休開口,請求梁休為他破例行事,那無疑是要讓梁桢心動之人才行。梁家倚仗軍功進身,軍令那些我實在不懂,不過從前見有人和阿兄求過出城的令牌,阿兄當時是拒了的。姊姊若能讓梁桢你求來這樣一面令牌,大概也是十分不易的。”
公良純略想了想,便微笑道:“這也不難,我可以去試一試。但你也要答應我,今晚去正廳和大家一起用飯。從今天起,不可再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見人。”
崔瑛:“好。”雖則還有些不情願,到底是答應了。
送走了公良純,崔瑛來到矮幾後跪坐。因為久不活動,臀部壓下去的時候,她感到腳尖上傳來一陣陣的刺麻。
“趁着現在院中無人,你趕緊走吧。”崔瑛拿起案上的水杯飲水。側後方錦帳晃動,一個男人從後面走了出來。
“碩人。”這聲音嘶啞卻又叫人熟悉無比,竟是在東都東躲西藏,已經消失多日的田蕖。
崔瑛舉起的杯子在離唇外一線處停下。她把頭往旁邊轉,眼睛雖然沒看過來,眉尾處卻已顯露出鋒利。
田蕖心裡一驚,頓時清醒了不少,忙又改口道:“我是說,多謝女郎……”
崔瑛又把頭轉回來,漠然道:“你特意來告訴我是誰害的我這樣,我也遵守諾言,想辦法嘗試送你出城。眼下我阿兄正派人在四處找你,你先照我給你的地址出去躲兩天。後面令牌到手,你有多遠走多遠,别讓我再看到你。她若無用,那就是你的命不好,自己認了就是。”
田蕖當然知曉崔瑛厭他甚深,但兩人從前畢竟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後來他走投無路,也隻有崔瑛願意幫他。
田蕖默默地走向門口,在離門還有一段距離時停下了。 “當初公良純為了和梁家聯姻,急于擺脫我,所以把女郎引薦給我。公良純和我一樣,都是遊戲花叢之人,我栽在她手裡也不算冤,女郎你卻是為我所累。”他沒有回身,隻是背對着崔瑛說話。
“你如今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憐香惜玉,做你的護花使者。”崔瑛涼涼道,握杯子的手卻在微微地顫抖。
田蕖心知崔瑛誤會了他。又因為崔瑛吃醋,明白她對自己還有情誼,心中一時又喜又憐,無聲地苦笑了一下,又趕緊勸道:“公良純雖非良伴,但也不值得女郎把她放在心上,更不值得你花心思去報複她。今後女郎若覺得怨氣難消,田蕖的這條命,你依舊可以拿回去。”崔瑛沒有回應,田蕖終歸求生心切,将頭一低,然後快步走了出去。
拉門被拉上,崔瑛緩緩向前,伏到了案上。她趴着,把頭埋進了臂彎……
清晨的陽光還未灑滿街道,一輛牛車便停在了深宅大院的石階前。商嬰從牛車裡鑽出來,轉身向前伸手,把謝敉從車上抱了下來。
商嬰牽着謝敉的手轉身,隻見石階上一個看起來六七歲,身材瘦弱的少年從正門裡走了出來。
“兄兄!”謝敉一手拉着商往石階上走,一邊早已向那少年伸出了另一隻手。
“姨母。”端王世子謝敏向商嬰颔首。商嬰笑了笑,松開了謝敉。謝敏将謝敉迫不及待地向自己伸來的小手握住,對她笑道:“妹妹。”
謝敉把小手豎起一根手指,指着正門道:“貓貓!”
原來世子平時陪郡主在府中捉迷藏,每每找不到人時都會使用一句南方俗語,聽音為“貓貓”。謝敉此時發現原本橫在家門口的那條很高的門檻不見了,便指着要商嬰和謝敏看。但還沒等商嬰和謝敏說什麼,謝敉忽然又将那根豎起的手指迅速收了回去。
門後有人跟着走出來,謝敏帶着謝敉往旁邊挪,然後對商嬰道:“父王今日回府,老師特來告知我課業暫停。剛才正要送老師出門,不想遇到姨母送妹妹回來。日前父王寫信回來,說這門檻太舊,要換新的。管事已将舊的撤去,新的要等兩天才到。”
商嬰露出了一個了然的神情,她轉過身子,矮下的同時目光也自然地垂落着:“夏大人辛苦了。”
夏沿随即也向商嬰一欠身,視線微垂道:“教育世子是我的本分,女郎客氣了。”說完轉向謝敉道:“多日不見郡主,郡主過得可好?”
謝敉平時就不愛說話,尤其對這位兄兄的老師,因為父王一向表現得愛重有加,她也頗為忌憚。此時隻是乖乖怯怯地望着夏沿,就是不說話。
謝敏輕咳一聲,對謝敉道:“妹妹,老師是在問你。” 一邊說,一邊悄悄捏了捏謝敉的手。這一捏讓謝敉感覺到了來自兄長的緊張,這才蚊子哼似的答了聲:“好。”
夏沿淡淡一笑。轉對謝敏道:“世子留步吧,趁着王爺未回把這幾日的書再溫一溫,王爺回來必是要查問的。”
“是。”謝敏向夏沿拱手,然後牽着謝敉對商嬰道:“姨母,那我先帶妹妹回去了。”
商嬰:“記得跟奶母說一聲,郡主早上用過不少點心了,不必再給她東西吃。”
謝敏颔首:“好。”說完帶着謝敉轉身往府中走去。
謝敉一路仰着頭,歡快地和他念叨着什麼。謝敏一邊看路,一邊也不忘時時地回應着謝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