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目的始終就是我而已。上次我在平淮開了夢陣,你從那時就開始懷疑【一醉秋】到底還是不是那個你認知中的【一醉秋】。”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一醉秋】确實如你所想,它有……一半的□□權柄。”他笑了笑,提劍挽了個劍花,微微歪了頭去看她,“你把我殺掉,就能得到它——你來呀?!”他聲音一厲。
遊紫一收笑意,面色驟然一沉。
“我當年付出□□權柄将你拉回人間,不是叫你如今要死在我眼前的。”
“我就從來沒想着活過。”
遊肆卻答得更快更堅決。他持劍挽了個劍花,另一隻手拿着【一念生】,再次向她躍去——
“是你太沉迷于這種近乎自虐的自我付出,然而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會覺得惡心。”
濃稠得近乎實質的酒香逸散全場,遊紫再一次将自己的身形化作黑霧欲躲,然而遊肆已然将手中的木偶抛至半空之中。它木洞的眼睛便忽然亮起一陣明黃的亮芒,那些黑霧便止不住地被那木偶吸入,而木偶的身形也在不斷地抽長、延展、變幻……最後變成遊紫的模樣。
“你隻有一半權柄,就算開了夢陣,又能封我多久?”遊紫仍然在掙紮着,黑霧不斷地從木偶身上逸出,又不斷地被木偶所吸入。
遊肆并未答話。【一醉秋】上酒香劍氣前所未有地濃烈,他抿着唇角,緊持長劍,下一刻便向遊紫身上捅去。
而他并未看見,木偶的唇角在此時幅度很小地勾了起來。
無色劍氣如浪騰起,在貫穿遊紫身形的那一刻,并着她身上驟然迸發出的五彩霞光,驚起一陣明黃色的靈流來。
靈流伴着霞光在廳堂之中綻開,蕩起一陣浩浩湯湯的塵浪來。這塵浪以他們為中心,向整個潞川、整個東秦擴散,也向整個神器世界擴散,所到之處,雨停風止、人定鳥息,一切的一切在這一瞬間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遙遠的魔界魔宮之中,帝姬姜聆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忽而重重咳出一灘血來。
她身邊正擺放着千奇百怪的各種續命神器、靈器……甚至是魔器,它們身上正發着各種瑩亮的華光,紛紛發揮着它們應該發揮的作用,然而面前人的情況卻依然毫無起色。
照顧她的魔族侍女們偷偷瞥見了床前站着的、神情驟然冷下來的魔族之主,紛紛跪伏在地、言聲請罪。
黎祟并未說些什麼,隻是取過周邊小幾上放着的手帕,俯身下去,輕輕拭去了姜聆唇邊的血。
“我要死了嗎,阿祟?”
姜聆輕輕掀起眼皮,看向他的眸光微散而飄忽。
“不會的。”黎祟定定地和她對視,“我在找辦法了,聆。”
他言罷便欲起身離開,然而姜聆卻費勁地擡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阿祟,你又要走了嗎?可是,我不需要你為我尋找那些治病的神器,我隻是想……想讓你能多陪着我一點,就像以前我們在宮裡那樣。”
黎祟默然,動作很輕也很憐惜地握着她的手,最後卻将那毫無血色的指尖一點點地拿開了。
“照顧好帝姬。”他匆匆轉身,不忍再看她流露出半點失望之意的瞳眸,“本君不是兄長,不會動不動殺人。帝姬身子弱,聽不得你們這般咋呼,她若有事,即刻知會本君。”
跪伏在地的侍女們不敢再出聲答話,再擡起頭時,宮中已然沒有了他的身影。
黎祟的身形于下一刻出現在魔君魔宮主殿的首座之上,他取過放着一旁的、【荃不盡】的神器投影,略略翻看着器内最新發生的事。
遊家家主遊肆正和他的胞妹遊紫對峙着。他二人提到了那些權柄,然而不知是他們就沒有說權柄具體的名字亦或是别的什麼原因,展現在他面前的,是大一片“□□”。
“齊暖無事。隻是遊肆和遊紫打起來了。”往前翻過二十餘頁才找到那個名字,他以魔功逼出指尖的血,将帶血的手指按在那名字之上,“大概知妹者莫過于兄,雖然遊肆自述他封印了大半關于遊紫的記憶,但不妨他是知情人,你有機會便找他一晤罷。”
【你可知他二人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血色在那名字之上暈開、蔓延,在旁邊彙聚成一行小字來。
“不知。”黎祟回答得很簡短,“這要靠你。”
“好。”
披着白裘,身着如水青衣的人垂下眼眸攥緊了手,言聲低沉而溫和。他重重咳嗽了聲,端起了桌子上的冰裂紋瓷碗,将碗中滾燙的湯藥一飲而盡了。
“皇兄,你方才說什麼?”
同樣身着青衣白裘的顧知熙坐在他的對面,眯起了眸子。
窗外正在下雨,枯黃竹影在風雨中搖曳着,又唰唰落了一地的葉。顧知然擡眸瞥了一眼這樣的景緻,放下了瓷碗。
“沒什麼。”他微微揚起了唇角,“隻是我挂心暖兒……”
“畢竟,雨一直下。”
匆匆而來的許佑踏進江南布政使司的正廳之中,事态緊急,薄見盈與孟盞、及按察使司、都司數位官員也站在了此地,“……且越下越大。所以傷亡仍然在增加着,目前的情況十分不好。”他焦急地禀告着目前的災情,看向首座的魏将從,而魏将從卻将視線投向了薄見盈。
“沒時間等上禀兵部了,事急從權。”薄見盈蒼老的眸中已然是一片厲色,“急調江南各地衛所士兵赈災,若陛下怪罪下來,老夫擔着就是!”
一衆都司官員随着他依然挺拔的背影踏出正廳,踏入滂沱的風雨之中,布政使司之内,魏将從等一衆官員也行動了起來。
人影來往聲、風雨聲不知何時能休,齊暖持着一柄白傘站在布政使司的大門之外,看着亂作一團的街道,卻閉上了眼睛,盡可能地屏蔽掉所有的聲音,将注意力全然集中在左耳的貝殼之上。
貝殼之上許久都沒有聲音傳來了。她最後聽到的,仍是遊紫那一句能困她多久的反問。
齊暖握緊了白傘——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非要站在這裡等,也不明白有什麼可等的。這短短一個月零八天,他和她真正有交集的日子更是兩隻手就能數得過來,他們隻能說是相識、隻能說是萍水相逢,如此而已——但是,為什麼她幾乎挪動不了自己的腳步?
齊暖攥緊拳頭,正欲把自己從此地拽走,然而就在這時候,貝殼忽而亮起了微弱的瑩芒。
“大小姐。”他虛弱到幾乎難以捕捉的聲音帶着笑意自貝殼上傳來,“相逢日短,分别時長……你會記得我的,對嗎?”
齊暖終于忍不住了:“都九百歲了,能不能不要說那些和三百歲時大差不差的話?我難道就很喜歡看人潇灑着笑着說能相遇就很好了、然後再一聲不響地消失掉?”
她難得地怒道,連聲音都在發着抖:“你成功了還是失敗了?我沒有聽見她的聲音,若是你成功了,便是你沉入夢中,我難道便不能過去帶着你一起走嗎?”
“可我是個累贅。”他的聲音很輕,“你若帶着我,便不能再遇見他了。我做不到保護你的承諾,起碼總還有另一個人能做到。”
“我為什麼就非得和另一個你走?”齊暖帶着濃濃怒意的聲音從他的右耳傳來,“我本來出逃京城便是為了躲避被安排的命運,現在這樣被你安排,和在京城時又有什麼區别?”
遊肆虛弱地躺在地上,手指輕輕搭在【一醉秋】的劍身,而它的劍尖早已被他貫入廳堂的地上,一個困住按察使司廳堂的夢陣已然開啟。
【一念生】變回了木偶的樣态,遊紫已然被他封印沉入夢中,他本也是要同赴大夢的,然而到底挂心不下齊暖,又或是摻了自己的一點另外的私心……他硬撐着,抗衡着夢境的召喚。
然而這過程終究是不可逆的,齊暖的聲音于他而言越來越缥缈。
“至少給你拖住了一個大麻煩。”他模模糊糊地道,合住了早已疲憊至極的眼簾,“大小姐……别怕。”
齊暖咬着牙,終于把自己的腳從布政使司的大門旁拽了起來。她顫着手,卻又淩厲地把手上白傘扔掉、頭也不回地離開,步伐極快地向着與按察使司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那正是出城的方向。
為生計奔波者、為赈災救人者;與故人重逢者、與新交相别者……人影無序地從城中各處而來,又與從八方而至的外來者于城門一點相遇、相織、相離。
密密麻麻的人點如黑影将蒼茫大地盡覆,正如籠罩在潞川上空久久不散的黑雲。
而雨,也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