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交換完聯系方式後,砂金終于放過了她,離開了列車。
根據前車之鑒,同塵摸了摸自己腰側的口袋,然後摸出了一枚籌碼。
好在她今天穿的衣服兜不多,不然她真想倒立抖一抖,看看有沒有漏網的籌碼。
她将籌碼向上抛起……呀,沒接到。
她從地上拾起籌碼,楊叔恰好回來,便将砂金拜訪列車關心穹的事情說了。末了,又補充道:
“對了,砂金先生落了一枚籌碼。”
一瞬間,楊叔回憶起砂金落在穹口袋裡的那枚(定)籌(位)碼(器)。他握着拐杖的手緊了緊:
“交給我吧,這件事由我們來處理,你去上課吧。”它最好隻是枚普通的籌碼。
雖然吧,這事兒她也不是完全沒責任——喊了砂金過去的名字,但是一碼歸一碼。
希望它隻是枚普通的籌碼吧。
二
他的運氣一向很好。
到訪列車的時候難搞的人都不在,隻有他本次的目标——新乘上列車的無名客。
穹前腳失聯,她後腳出現,怎麼看都有貓膩。
老好人——這是砂金對同塵的第一印象。
禮貌地将他迎上列車,客氣地給他找飲料。
“抱歉,我還不是很認識這裡的通用文字,這個可以嗎?”
他端詳了一下瓶身:“可以。”他有點子了。
正如他所想,發現他「喝醉」的原因是自己拿的茶(可燃)之後,她果然内疚起來。
也非常老好人的無論他怎麼無理取鬧,都隻是溫柔以待。
要說有什麼出乎意料的地方,就是即便如此,他也沒能從她的口中套出更多的信息。
沒關系,對方不上套,他可以打感情牌。
然後就把自己吓了一跳。
一開始,他是有想過這會不會是其他勢力針對他的陰謀。
“看到您沒事我就放心了。”先是松一口氣,然後才是對自己的失言的懊悔。
不會是這樣的人,也太心軟了。
排除掉陰謀論之後,砂金注意到了之前他遺漏的細節。
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聽過有人用這種語氣喊他的名字了?
不是對身為「石心十人」的「砂金」,而是對那個茨岡尼亞的埃維金人奴隸。
他在那一瞬間起了貪念。所以他并沒有放過她,而是步步緊逼。
“你是個可愛的人。”
“是值得去愛的意思。”
“這難道不讓人欽佩嗎?”
“我覺得相當勵志。”
砂金歎為觀止。
要說甜言蜜語,商務互吹,他信口拈來。但他永遠也無法如她那般——「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他腦海中突然跳出不知何時聽到的仙舟用語。
到此為止,他以為對方是愛與希望化身的老好人。
“命運以「不公平」為每一位新生兒洗禮。”
于是乎砂金對同塵的印象更正為通透的老好人。
“但是「公正」還是可以求一求的。比如面對責難,扪心自問,是不是别人的問題?”
砂金每每回想起這句話,笑意便在心中滋長,撓得他癢癢的。
頗有公司老油條關我屁事的無賴勁兒。
砂金仰躺在他某一處住宅的沙發上,喉嚨裡發出一連串低低的笑。
他打開終端,點開對方的個人頁面,真是新的不能再新的号了。
什麼自我介紹、愛好、生日一概沒有。
“為無為,事無事。”砂金念出了她的個性簽名。
聽上去很哲學,讓他聯想到了某位教授。如果不是有列車上的那番交流,他大概會覺得跟她不是一路人,不會有過多關注吧。
“學習通用語的第一天,宇宙真美啊。”下面是一張透過觀景車廂的車窗拍攝的宇宙照片。
這就是目前唯一的一條動态了。
【拍得不錯。】砂金留言,并随手打賞了5W信用點。
“準備好跟賭徒扯上關系了嗎,同塵小姐?”
三
同塵看看留言,又看看轉賬記錄,默默退出社交軟件。
當不知道該怎麼回消息的時候,就先放着不回。時候到了,自然會忘的。
“不是要緊事,我們繼續吧。”她對拉帝奧道。
感謝全息投影技術,讓遠距離通話也如同面對面交流般充滿高中老師當場點名要求限時解題的緊張感。
“拉帝奧教授的教學風格,很像是我高中的數學老師呢。”課餘休息的空當,同塵對正在喝水潤喉的拉帝奧道。
“在不開小差的情況下剛好能夠跟上進度。”她高中一共三個數學老師。高一的那個說話太快了,活像是趕緊背完台詞下班收工一樣。高二那個跟她最合拍,她的數學成績也在那位老師的帶領下名列年級前茅,那時真是她的輝煌時刻,她甚至産生了自己很有數學天賦的錯覺。隻可惜,高二的數學老師高三教英才班去了,而她作為普通班的學生,迎來了普通的,授課風格如同龜兔賽跑的烏龜一般穩健(昏昏欲睡)、踏實(隻講簡單的題目)的數學老師。
拜托,她可是理科班啊。
情理之中的,她的數學成績一落千丈,隻勉強在了中上的水平。
也就是那個時候,她徹底認清了——「她大抵确實是個普通人」。聽上去好像是中二少女的幡然悔悟,就暫且當是這樣吧。
“你還想開小差?”拉帝奧的手指敲了敲觸控筆,似乎在考慮是否要把它扔出去。
如果是他課堂裡的學生,此時怕是已經汗流浃背了。但魄力再怎麼足,投影就是投影,是不可能真實砸中她的。而且,同塵心想,以拉帝奧教授的心胸和性格,是不會浪費時間跨越星海,隻為砸她一粉筆頭的。
但對方願意花寶貴的時間為她上課,她非常感激。
“我很喜歡您的授課。雖然我很想贊美您因材施教由淺入深的教學風格,但鑒于這部分您肯定比我懂,我就不贅述了。我休息好了,我們繼續吧。”
摸魚使人快樂,學習亦使人快樂,可惜面對拉帝奧,二者便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了。
……
提問:拉帝奧授課會歪樓嗎?
任何第一真理大學的學生、特别是被拉帝奧教過的學生,在聽到這個問題時,一定都會都會露出「怎麼了,這裡也開始鬧阿哈了嗎」的表情。
“這麼說來,好像在哪本書上看到過,不同的語言形成了不同的思維方式,由此,各語系哲學上的差異總能找到語言學上的根源。”
從同塵的這句話開始,二人從語言學聊到哲學,聊哲學就免不了聊到哲學史,然而哲學史上派系林立、智慧之路上賢者浩如繁星,一句話總結——
聊不完,根本聊不完。
教學是在觀景車廂進行的,這裡環境優美——悠揚舒緩的音樂從留聲機裡傳出,轉頭就能望見絢麗的宇宙,還有帕姆時不時來投喂一下小零食,同塵表示很贊。
然而對于剛剛做完委托,隻想回來好好放松一下的三月七來說,眼下濃厚的學術氛圍還是有些過于刺激了:“太可怕了,這就是學霸的世界嗎?”
同塵聽見她的聲音,招呼道:“小三月,歡迎回來。”
“呃……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三月七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
“怎麼會,帕姆正好在準備晚飯。丹恒呢?”
“他應該一會就回來了,我先回房間收拾一下。同塵,拉帝奧教授,你們慢聊。”三月七邊說邊以巡獵的速度迅速沖進客房車廂,生怕慢一點就要被連坐上課了。
同塵莞爾,拉帝奧扶額歎氣。
“我很可怕嗎?”跟藥王秘傳見了雲騎軍似的。
同塵的臉上依舊帶着未散的笑意:“怎麼說呢,調皮搗蛋的學生遇見嚴厲的老師的标準劇情吧,不過若是深挖學生的心理,沒準能發現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對老師的尊敬與喜愛呢。究竟誰對他們好,他們心裡是有數的。”
拉帝奧輕輕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對這個回答滿意還是不滿意。
“今天就到這裡吧。”拉帝奧整理好教案,注意點學習資料裡都有寫,而對方顯然也有自己的一套學習心得,這麼一想還真沒什麼好囑咐的。
“練習寫好就發給我。”
“好的,麻煩了。”這是要給她批改的意思吧,在自學之路上磕磕絆絆走了那麼久,同塵現在隻想說:“如蒙不棄,塵願拜為義父。”
“?”
“啊不好意思,我說出口了嗎。”
拉帝奧默默無言,算了,偶爾說些怪話也不是問題。至少她的精神看上去比昨晚要安定不少。
“你的名字,同塵,是有什麼典故嗎?”仿佛隻是為了揭過話題的随口一問。
“出自我祖國的一篇古代哲學文章——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同塵,可以簡單理解為混同塵世,随順自然。”唉,本來想安利一下老莊的,結果連希臘哲學都沒聊完。
“所以「為無為,事無事」?”
同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畢竟就實踐上看,她還差得遠呢。
“其實後面還有一句「味無味」,不過我實在是不願意放棄這口腹之欲,因此這句就被我大可不必了。”
“你……”拉帝奧想說你已經很優秀了,但再一想,這麼說就跟預設對方應該優秀一樣。
你已經很優秀了。
你已經很天才了。
他知道說這些話的人的心意,但是……
“你很好。”拉帝奧簡短地道,随後便挂斷了通訊。
同塵望向車窗外蒼茫的宇宙,時間的光芒繪制的宏麗莫測的圖景呈現在她的眼前。
誰說拉帝奧教授嘴毒的,這不是很會安慰人嗎?
四
同塵與鏡中花哨的笑臉面具面面相觑。
“我說,你是變态嗎?”
同塵洗完澡,正在用浴巾擦水,一擡頭,就看見洗漱台上的鏡子中,自己的身後突然飄浮着一片面具,什麼陰間情節。
“竟然沒被吓到,有意思。”
同塵裹好浴巾,轉過身,看向在半空中轉圈的面具,決定放棄跟星神探讨隐私和道德的問題。
“閑的話為什麼不去找藥師,依祂有求必應的性格,一定會理你的。”
“無論做什麼祂都是那副模樣,沒意思。”
“那你可以在見完藥師後去找岚唠唠嗑,保證可以享受到星神級别的速度與激情。”
阿哈被她逗笑,并投桃報李:“官人好狠的心,人家擔心你,你卻隻想嘎人家~”
但同塵并不想接這份「禮」并表示嫌棄:“哦是嗎,我怎麼感覺你是來找樂子的。”
“嗯↗↘↗。”阿哈夾出了一個九轉十八彎的否定音。“官人,你怎麼愣住了官人?”
“别夾了我的活爹,不然我都想把納努克搖來大家一起毀滅得了。”
原本在同塵身邊繞來繞去的面具停了一瞬,然後爆發出一串大笑,“哎呀不行哦,雖然雙雙殉情也不錯,但人家更想跟你雙宿雙飛呢。”
“你要是想用女聲,捏個女号不行嗎?”
“生理男性心理女性是女性嗎?生理女性心理男性是男性嗎?”像是在說繞口令一般,阿哈連珠炮式地發問。
LGBT是吧,同塵反問:“那麼問題來了,星神有性别嗎?”
然後就被心血來潮化出人形的阿哈壁咚了,不再是面具,雌雄莫辨的人類面容湊近她,妖冶的男聲和妖豔的女聲同時從祂的口中傳出:“你覺得是男性,還是女性?”
同塵仔細端詳了一下眼前的這具人形物體,中性衣着,身形被布料遮掩,看不出什麼,道:“自然是阿姓,畢竟是阿哈。”
“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次阿哈又換了個爽朗的聲線,笑聲在浴室中回蕩,祂一把摟過同塵的腰,一人一神的距離一下子變為零。
重複,她不想跟星神探讨隐私和道德的問題,重複完畢。
“做我的令使吧,我将賜予你無盡的歡愉。”
“我的答案依舊和之前一樣。”
“是嗎,真是可惜啊。”阿哈松開了箍在她腰後的手臂。
阿哈通情達理,必定在整大活。
面對同塵的警惕,阿哈反而露出了逢遇知己的神情,祂如同騎士一般單膝下跪,牽起她的左手:“那就讓我做您的令使吧。”
突如其來的惡寒席卷了同塵全身,在阿哈即将吻上她無名指的千鈞一發之際,她迅速抽出了手。
她心如擂鼓,右手護在左手上,表情較之前并未作過多改變,但僵硬的面部肌肉和起伏的胸口暴露了她依舊籠罩在驚吓的餘韻中。
“真抱歉,我沒想吓你的。”阿哈優雅地欠身行了個禮。
類似的話,她今天下午剛對砂金說過。
“那瓶飲料……你做了什麼?”
“隻是小小的推了一把。”阿哈拿起一旁的吹風機,開始幫她吹頭發。
星神,幫她,吹頭發。這事說出去不是被當成神經病,就是被當成假面愚者。
但如果說那位星神是阿哈,那麼可信度就會暴漲,畢竟這位星神為了找樂子,連把一隻蟲子變成令使的事都幹過。
等等,那祂方才……
“好了。”
同塵被祂推着肩膀轉了個圈,她看向鏡中的自己,這個頭發吹得意外地正經,她左看右看,都沒找到什麼惡作劇的痕迹。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歡愉。”她呢喃出聲。
“您能喜歡就好。”
“……阿哈,”同塵透過鏡子,與阿哈對視:“當歡愉變成了打卡上班,它就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阿哈先是頓了一下,随後愈發加深了臉上的笑意:“好主意,我回去就給酒館加個打卡器。”想必會很有樂子,祂已經迫不及待了。
同塵的本意是強扭的瓜不甜,别再忽悠她去酒館了。
“請容我先行告退,我的……”阿哈話音未落,便已然不見身影。
祂好像演上瘾了,事情好像麻煩了,而且「我的」後面到底是什麼啊,不要在這種地方留懸念啊!
“同塵,同塵你聽得見嗎?……可惡,看本姑娘!”
浴室門外,傳來了三月七焦急的叫喊。
“等等女俠,箭下留門!”
同塵急急忙忙打開門,三月七見人沒事,松下一口氣。
“吓死我了,浴室突然沒了動靜,我叫門不應,推門不開,發生什麼事了?”
這時,敲門聲響起,房門外傳來丹恒和帕姆關切的聲音。
“我聽到了敲門聲和叫喊聲,三月乘客,同塵,你們沒事帕?”這是帕姆。
“需要我幫忙嗎?”這是丹恒。
三月七看了一眼尚裹着浴巾的同塵:“稍、稍微等一下!”
五
同塵換好衣服,跟三位講述了浴室鬧阿哈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