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殷毓眸子幽深,神情怪異,他忙着撈人。
“不是,你先……”
甄劍的苦口婆心第三次被打斷。
“死又怎麼了,她的心都死了,你指望她活着成為一個行屍走肉嗎。當一個人有仇恨的時候,可以沒有心,可當她沒有仇恨的時候,沒有心的人,又怎麼能稱之為人!”殷毓擲地有聲:“所以歸根結底,她終究會踏上死亡這條路,這是無解的。”
“因為死根本不是終點,遺忘才是!”
“……”
甄劍啞言,張嘴又閉嘴,末了歎氣:“你說的多,你有理。”
“所以你能先醒醒嗎?”
殷毓把話說完,萎靡的情緒便自然消散,他就是頭腦風暴,永遠想一出是一出。
他眯眼看向甄劍:“什麼先醒醒,我又沒睡。話說你聽懂我的解釋了嗎,這可是像你們這種雛兒很難懂的!”
雛兒?
情愛的雛兒?
“……”
什麼虎狼之詞,甄劍一噎,又好氣又好笑。
他瞥一眼窗外,隻能笑着歎氣:“懂了,所以大少爺,天色已晚,你也該回去找東風吃晚飯了。”
殷毓卻滿臉狐疑,不搭腔,隻聽自己想聽的,說自己想說的:“我不信,除非你給我解釋解釋。”
“……”
甄劍解釋個哪門子解釋,他剛隻顧着要把殷毓從情緒裡拉出來,防止引起“固魂針”發作,哪聽的明白。
他被這情感節目折磨的夠嗆,什麼問題都沒解決,還浪費了一下午光陰。
于是青年落荒而逃,隻留下一句:“那你坐,我先下一樓去吃飯。”
“哎哎哎!别跑啊!”殷毓伸手逮人,連人衣袖都沒抓住,隻抓住了一手夕陽。
甄劍溜得快,聽見殷毓的聲音跑的更快。
他這一輩子長這麼大,沒遇到過這麼棘手的事情和人,一時無從下手,隻能逃。
躲藏途中,他看見殷毓帶着東風像找茬一般把整個客棧翻了個底朝天。
他端着碗,蹲在客棧對面,吸溜一口面,擡頭看一眼殺氣沖沖的殷毓和滿臉茫然的東風。
就這樣,甄劍吃完面,順利從後院翻窗戶翻進自己房間。
俗話說得好,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此時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的甄劍腦子裡再也不糾結了。
不管那前朝公主如何做,都與此時此刻的他無關,他本就不該如此共情不甘。
就像小時候一樣,老老實實跨過那個坎就行,什麼都不要多想,多做,顧好自己。
“還在哭?”
夢中的場景總是迷離,整個世界像是被包裹了一層彩霞,而彩霞外面又被包了一層水霧,五彩缤紛,又恍若異世。
甄劍知道自己在做夢,但他動不了。
他的思維和靈魂都被封印在小時候的自己身上,連帶着思考都慢上了幾分。
小甄劍淚眼花花,抱着自己坐在懸崖邊的大樹下,正摳着泥土把白色的花瓣往土裡埋。
這顆大樹離懸崖有百八丈遠,是當年小甄劍母親特意為他移植的一顆梨花樹。
隻因為小甄劍說他喜歡梨花,白白香香的,像娘一樣。
小甄劍摳着土,不看蹲在他旁邊的父親。
這人剛剛還不分青紅皂白從他手裡搶了一隻雞,雖然那不是他的雞。
年輕的谷主歎息一聲,隻好抱着自己的膝蓋挪至小甄劍面前,一屁股坐到地上,捧起小甄劍的臉。
“有什麼好哭的,”年輕谷主滿臉心疼的擦掉小甄劍臉上眼淚,嘴上語氣不大高興,手上動作卻輕柔的像風掃過樹梢的梨花:“不過是一隻雞,你若喜歡爹給你買就是了,買的多多的,多到家裡都塞不下。再在家裡圍出一塊兒地,别說雞,就算是鵝鴨驢牛,爹都讓你養。”
小甄劍到底是小,他任由自己父親的手在自己臉上揉來捏去,聞言眼淚卻掉的更快更多,哽咽發脾氣道:“我才不喜歡雞,我什麼都不喜歡,鵝鴨驢牛我都不喜歡。”
年輕谷主不明白了,趁機狠狠捏了一把自家兒子的小肥臉,問道:“你不喜歡你搶人家的雞幹什麼,還哭的震天響,活像别人搶了你的雞。”
小甄劍被揉的半眯起眼,又被放開,睜着圓溜溜濕漉漉的黑眼睛,忽然開始大哭起來:“雖然那不是我的雞,可是它就要死了呀。死了我就再也見不到它了,它紅色的羽毛和黑色的眼睛,和娘一樣,死了我就像見不着娘一樣,再也見不着它了呀!”
正趁機揉來捏去的年輕谷主臉上笑意僵住,手下動作也頓住。
梨花樹下,嚎啕大哭的孩童和僵在原地不能動彈的男人,兩人一動一靜,就像皮影戲裡的皮影。
年輕谷主在哭聲中回身,不留痕迹從口中呼出細小的一口氣。
他歎息抱起小甄劍,那麼大點的身體,哭的聲兒嘹亮就算了,還用着強力掙紮。
“誰跟你說你娘死了。”甄之钰擦掉小甄劍臉上的淚,強制合上他的嘴,不讓其再哭出聲音,隻能抽着掉眼淚。
小甄劍嘴巴被捏的久,意識到自己父親的情緒不太對,于是眼淚便也悄無聲息的收斂,身體平靜下來。
甄之钰松開手,挑眉示意小甄劍回答問題。
小甄劍坐在甄之钰腿上,自己抹掉眼淚,一瞬間像是長大了十歲。
他佯裝老成的看父親一眼,又強迫自己挪開視線,幹巴巴回道:“沒人同我說過。我又不是個小傻子,肯定知道的呀。”
其實他隻是聽隔壁家姐姐說的,說成親後不回家又見不到面的人都是死了的。
甄之钰冷哼一聲,把自己懷裡的小屁孩抱緊,背靠梨花樹坐好,一起望着遠方懸崖處缭繞的彩霞:
“你這麼小點兒的腦袋瓜子,還能知道這麼多,真是難為你了。”
小甄劍意識到自己父親的情緒轉變,擡頭看了看自己身後抱着他的高大男人,紅着眼眶問:“爹……為什麼娘死了,我就見不到娘了。”
“……”甄之钰沉默片刻,輕聲道:“因為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小甄劍不太懂,問:“娘是消失了嗎。”
“沒有消失,”甄之钰揉揉小甄劍的頭,指向兩人腦袋上方的梨花樹,柔和笑道:“你娘隻是變成了這棵梨花樹,想要永遠的陪着你。”
小甄劍癟嘴,眼看又要哭:“我不要樹,我要娘。”
“你小子,”甄之钰冷哼一聲,臉上的神情轉變為不滿,一個爆栗輕柔的砸在小甄劍腦袋上,年輕的父親對幼小的孩子教導:“真正的大俠才不會哭哭啼啼的逃避現實,你這樣還怎麼當大俠。死才不是終結,隻有遺忘才是。”
“一定不要懼怕死亡,死亡意味着新生,一切重歸于零,一切重新開始。”
“聽懂了嗎?” 甄之钰從地上撿起一朵梨花,把花插到小甄劍頭上。
小甄劍看着自己父親,而後果斷癟嘴搖頭大哭:“那我不當大俠了,我要娘——”
“……”
又哭!
甄之钰手足無措,強迫自己鎮定的冷笑一聲:“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深夜睜眼坐起身的甄劍愣了半晌。
他幾乎從沒夢到過孩童時候的事,今夜這一夢,讓他憶起了很多兒時的事情。
尤其是兒時因為母親去世後對待死亡的态度。
甄劍回神,長歎一口氣。
真意外,白日裡殷毓的那番胡說八道,竟然和父親小時候同他說的道理不謀而合。
也讓他無端記起兒時對母親死亡時的無措和不甘。
甄劍偏頭看向窗外,夜色依舊濃郁。
他起身用涼水洗了把臉,穿上衣服拎起佩劍。
或許人的一生永遠都會被困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無論周圍的人如何解救,都逃不過一個自我掙脫。
甄劍回憶起從前,仍舊覺得人死不能複生,如果讓一切變得虛無,還不如過好當下。
逝去不可再來,等待歸來的人又不止他一個。
“咯吱——”聲拉長,門被打開又關上,徒留房中寂寥月光,以及空蕩卻溫熱的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