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四年二月十二,陰。
天被鐵青色的雲層壓得很低,灰白色的牆磚像紅牆皮的骨頭,森森然從斑駁的門牆上突出來。一行棗紅色拿白塵拂的小太監垂着頭,快步從門裡穿過。一行燕雀飛過殿外桃樹的枯枝,又一行人從門外的廊道走過來。昨夜小雪,廊道漸幹,隻有趕路人的鞋闆仍是濕的、沾着灰泥和草屑,經過的地磚由似砂質的青灰色變成了厚褥子受潮長黴的髒米色。腳步一踩,地上就開一朵黴花,像一張婦人的臉長滿了爛瘡。
領路的小太監低着頭,腳步慌張。李中道的臉上呈現一種把竈灰攪進香灰的髒白,他的皮膚是一點血色都不見的,胡子上結塊的幹泥烏糟糟拱在裡面。紫色官袍下擺泡滿了泥沙,他走得極快,懷中書頁沙沙作響。夾層中薊鎮縣丞周賀與完顔侓爾的密約滲出黑色的暈,印在黃頁上像蟲蛀的黑洞,将“扁鵲不能治不受針藥之疾,賢聖不能正不食谏诤之君”一分為二,一口咬掉賢聖的頭顱。密函中“甲子日焚薊鎮十二倉,開古北口迎王師”的字迹,像一條黑蛇尖牙綠眼,碩大的身體将邊關輿圖盤踞絞緊,勒出一縷灰煙,從月牙灣燒回京城。李中道擡頭,望見一隻寒鴉。
寒鴉掠過箭樓飛檐,清晨的霧燙傷了窗紙,微微顫動,文華殿内寂靜無聲。十九歲的章懷甯跪在地上,脊背直豎,一雙鳳眼含嗔藏怨,隔着龍鳳牡丹缂絲屏風緊盯着徐蓉的鵝頸和瘦背。梳頭嬷嬷将徐蓉的頭發理順盤起,黑白交錯的發裡,白的比黑的要多上許多。徐蓉扶着額頭揉了揉前關。宮中鎏金爐燒得正旺,飛濺的炭火撲到垂簾帳角上,亮了又熄。
“今日的晨醒昏定,皇上來得早了些,是有什麼事要同孤講嗎?”
“兒子求母後,還政于懷甯,還民于天子,還社稷于章禹!”章懷甯将額頭重重地砸向地面,磕出一個鮮紅的腫包。案台上寫滿筆草的熟宣飄到炭盆邊,永業田歸民的筆迹被火舌舔舐得焦黑。
銅鏡映出徐蓉的半截手腕,和腕上纏着的一串伽南香珠。二十七顆檀木珠子纏着三色絲縧,朱砂、黛青、玄黑三股繩編成一股,相互纏繞,相互交頸,随着她按摩的動作微微顫動。
“今年是哪年了?”
“嘉興四年。”章懷甯将頭深埋臂彎,聲音沉悶。
“…嘉興四年,一轉眼二十三年了。孤當年入宮還是萬和二十八年,也是初春。臘梅在禦花園裡一樹一樹地開,紅得像人血滴出來的。單是一個兖州,餓死的饑民就有三十七萬九千七百餘人,易子而食的鮮血把泾河染紅。那年,孤也是你這樣的年紀,你這樣的血氣。書中說、聖人言,孤是個女人,一個女人是救不了一個被蟲蛀爛的國家的。”徐蓉睜開眼,看着鏡中皺紋漸生的臉,平靜又淡然地說道:“孤,不信。”
徐蓉起身走到屏風前,金絲把她的身形切開,影影綽綽,墨線勾出一劍霜寒十四州的浮影,隔空刺在她的臉上。
“孤是内閣首輔徐子先之女徐蓉,是十六歲寫出左易斷泾注的泸州徐女徐蓉。是五下漳州,平定陳台,赈災除疫的康賢太後徐蓉。”
“大禹九省二十三洲全壓在孤的肩上,你和孤談民、談國、談江山?”
章懷甯跪在地上,像是蠟在地上,慘白的梅花紋宮袍上是一張慘白的臉,他是一根細蠟,葳蕤地燃着,開口一次,燭芯就被撥亮一點。
“當今之禹國,愁雲慘淡,強風勁吹。于外,西南的白羌完顔律爾虎視眈眈,東邊的海倭猖獗作亂。于内,三年荒災,燒光了半個國庫。山匪橫行,為禍一方,民智不開,私鬥成風,國之不國!”
“遵循舊制隻是自取滅亡,唯有一劑活死人肉白骨的烈藥,才能挽救大禹的病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