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在天幕光輝下白着臉,他當然知道皇室尊榮,知道朝天女戶,知道許多女人被埋在陵寝下。
女人為皇帝的死後哀榮盡力,繼任天子自然有所表彰。殉葬的女子死去了,輕飄飄的溢美之詞被賜下,她們的家人也得優恤,活人們踩在死人墳頭相視而笑。
無數女兒被父兄親手奉上,埋在幽暗深黑的泥土中,寂然無聲的墳墓吞噬一條又一條鮮活的命,溢出的紅色隻裝飾天家把玩的珊瑚與珠翠。
無數男兒踩着姊妹的血肉得了金銀和官位,森森白骨供養着世襲的錦衣衛。朝天女戶說出去甚至是個榮耀的名頭——這家的女兒為君盡忠,這家的兒郎得此殊榮。
牆外有宮人凄厲的歌聲:“掖廷供奉已多年,恩澤常憂雨露偏。龍馭上賓初進爵,可憐女戶盡朝天!”
無人呵斥,無人阻攔。
【活人殉葬,中國古代最令人發指的存在之一。通過自願或強迫的方式,使墓主生前的妻妾、仆人随殉,認為這樣能讓死者在地底有人服侍,或死後有冥福。
很難理解吧,但對古人來說,這也算“排場”的一種。王族排場如何重要呢,溥儀自傳裡有這樣一段描寫,他去禦花園一趟,身邊人員構成是這樣的:
“一名敬事房太監,兩名總管太監,坐轎兩邊各有小太監扶着轎杆,一名太監舉着一把大羅傘,一群太監拿着各樣物件和徒手,禦茶房太監捧裝有各樣點心茶食的若幹食盒,禦藥房的太監擔着藥,最後面是帶大小便器的太監。這個雜七雜八的好幾十人的尾巴,走起來倒也肅靜安詳,井然有序。”】
“雖繁瑣了些,倒像個皇帝的樣子。”年輕的李隆基點頭,隻奇怪那溥儀自傳是個什麼玩意兒,誰家皇帝還有空寫自傳。
這一天天的忙都忙不過來,哪個當皇帝的不是夙興夜寐終日忙碌?那些沉溺酒色财氣,看重帝王排場的盡是庸碌之君,他可不願做這樣的天子。
【生前尋常出行便如此,更何況死後。從殷商開始,便有人祭,至春秋,臣子也要随殉,讓君王死後依然做君王。《詩經》中《秦風·黃鳥》一章記載的便是秦穆公死後以大夫奄息、仲行、鍼虎殉葬,秦人哀而歌之: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要說大家有多在意三位良才,應該也沒有。更多是哀其人而自傷,大夫尚且要為君王殉葬,無權無勢的平民就更不必說了。所以這首《黃鳥》,重點隻是那一句。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但百姓無法說出口,因為君王殉葬之風并不停息,王公顯貴也随之效仿,《墨子》記載:“天子殺殉,衆者數百,寡者數十;将軍大夫殺殉,衆者數十,寡者數人。”
人命好似很重要,又好似根本不重要,不過上位者眼中一個數字,是事死如事生的一環。
而生殉的數目是很難計量的,肉眼可窺的是大臣,是後妃,但許多宮女、修建陵墓的工匠沉默地被掩埋在黃土之下。
經年之後,白骨無聲。】
天幕語氣沉恸,不滿人殉之意溢于言表,天幕之下,生殉依然風行的時代,民衆們又唱起了《黃鳥》。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時代從未走遠,詩三百所唱千百年也不曾變更。
陵寝無聲,活人卻有喉舌。
歌聲愈傳愈廣,海潮一樣拍打着天穹,許多國君被驚動,聽數不盡的農人、工匠、優伶、宮人、妻妾、家臣唱這一首詩經,唱春秋被生殉的三位賢能,唱曆朝曆代生殉的死者。
最後隻彙成一句。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君主們困惑,暴怒,頹然,有些沉寂許久,有些殺了更多人,朱元璋摩挲着冷凝的印玺,久違地想起幼時面容模糊的鄰人,有些死于凍餓,有些亡于貪吏,于是他這些年投身于此。
還有一些雖困苦但勉強活着,某日卻忽然失去蹤迹,他當時不解,如今想來,大概埋骨于某處無聲墳冢。
帝王在高位上沉默良久,終是歎息。
當日深夜,曆朝廢人殉,為萬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