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謝沛然在路上遇到一個七中的同學。
那時正值傍晚,暮色四合,小街上的人來來往往,腳步跟晚風一樣輕慢。
就是這時候,謝沛然被人叫住了。
那是她以前的同桌,正手挽着手,和朋友一起逛街。
同桌很驚訝,說:“真的是你嗎?謝沛然。我剛才還以為我看錯了呢。”
謝沛然當時拎着兩袋子果蔬,鼻尖沁了汗,聞言輕笑一聲:“我長得有那麼大衆臉嗎?”
“不是,就是……”
同桌有些感慨:“幾年不見,感覺你變了好多。”
變了不止一點。
和初中時代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别的兩個人。
謝沛然的目光在同桌臉上放了放,彎了唇笑:“你也變了很多啊,變漂亮了,初中的時候就說你留長頭發肯定好看。”
“是嘛,我也覺得……”
閑叙幾句,謝沛然看了眼手機,借口家裡還等着回去做飯,便揮手離開了。
和同桌背對背的那一刻,謝沛然唇角的笑蓦地收了起來。
嘴角下垂,眼神有些迷離。
初中的時候?
她有些想不起來,自己初中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了。
好像在大家心裡,那是一個倔強又闆正的女孩,做事雷厲風行,一絲不苟。
嚴肅得讓人有些讨厭。
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
謝沛然踩着夕陽的餘輝,沿着路,慢慢地往回走。
晚風吹過她的發梢,帶來些許涼意,那時的回憶也涼得有些徹骨。
是初三那年,初三上半年。
她做了一件,讓自己無地自容的事,那由規矩和量尺構成的世界,徹底撕開一個大的豁口。
冷風習習,她站在豁口處,外面的惡意叫嚣喧騰。
從記事起,謝沛然聽過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我們家很窮你不知道嗎?
謝萍輕慢的眼,謝德海沉默的臉。
總伴随着這句話出現在眼前。
壓得謝沛然纖細的肩膀彎下去,喘不過氣來。
這句話的出現沒有契機,什麼東西都有可能觸發。
一瓶酸甜的飲料,一條平價漂亮的裙子,甚至隻是謝沛然偶然提起的一個美好願望。
都有可能招緻這句,附帶着——
你能不能懂點事?我都這麼累了。
懂事一點。
體諒爸媽。
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教育下所長大的孩子,往往不是非常叛逆,就是非常順從。
幼年的謝沛然,是顯而易見的後者。
她長成了一個成績優異,懂事乖巧的孩子,偶爾被旁人提起,謝德海的臉上都會帶着一絲驕傲。
然而這樣的乖巧懂事是埋着禍端的。
既然家裡時時刻刻強調着金錢,奉行着苦難教育,那謝沛然自然而然,沒有出去玩的機會。
也沒有發展任何興趣的機會。
她所擅長的是掃地洗碗、買菜做飯。
謝沛然在同齡人中是一個性格内斂,見識狹窄,說話乏味的女生。
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上到初中所能拿出手依然隻有成績,而這成績在司淮轉學過來之後,也變得拿不出來。
從第一掉到了第二。
沒有關系。
謝沛然時常安慰自己。
考個好高中,考個好大學,畢業後就能出來工作,就能為家裡分擔,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一直這麼殷殷期盼着,一直這麼默默忍耐着。
直到忍無可忍。
謝沛然一直都覺得父母是愛自己的,他們可能隻是方法不對,他們隻是窮怕了,所以非常節儉。
但她其實又很清楚,家裡根本沒有窮到那個地步,爺爺奶奶幫忙買的房子,沒有房貸,兩個年輕人又有工作,怎麼可能連多一支飲料都負擔不起?
也許,可能,隻是不希望孩子養成浪費的習慣。
謝沛然隻能這麼安慰自己。
直到初中第一次丢了飯卡,她去補辦發現被人盜刷了兩百塊錢,謝萍知道後大發雷霆,隔着電話足足罵了她十分鐘。
人常說,論迹不論心。
謝沛然在電話那頭默默忍耐,畢竟做錯了事,被責罵是很正常的。
她隻在謝萍罵聲的最後弱弱地說了句:“媽媽,我卡裡隻剩下十塊了……”
意思是,媽媽,我沒有錢吃飯了。
那頭的謝萍隻是冷哼一聲,啐了一口:“活該!”
就挂斷了電話。
嘟嘟嘟……
謝沛然拎着電話,眉頭下攏。
第二天,她去飯堂打飯,卡裡刷不出錢來,明晃晃一聲餘額不足,在吵鬧的飯堂裡仍然清晰。
“同學,你家裡人怎麼沒給你充錢啊?”
“我,我媽媽忘了,我回去就跟她說……阿姨,我給你現金吧……”
謝沛然在衆人看過來的目光中,在打飯阿姨的催促下,狼狽地從書包裡拿出八塊錢付款。
然後端着飯,自己在一個角落裡吃完,吃完了立刻跑去樓下打了電話。
“喂,媽媽,你是不是忘記給我充飯卡了……”
“沒忘啊。”
清脆的三個字落入耳中,謝沛然不由得一愣。
“那,可是我飯卡沒錢啊,你是不是充錯了……”
那邊嗤笑一聲,謝沛然的話停了下來。
和她的局促不安相比,謝萍的聲調顯得閑适,自如。
像舊社會主人對奴隸那種松散又緊密的控制。
“沒錢吃飯就着急了是吧?丢飯卡就那麼随便。”
“不餓你一頓,你是不會長長記性……”
後面的話,謝沛然都記不大清了。
耳邊的電子音模糊成一團,心髒蓦地一涼。
冬風凜冽,幹枯的樹枝上挂着零星幾片打卷的葉子,叫風一吹,搖搖晃晃地落了下來,在空中盤旋着,落到謝沛然的頭上。
謝沛然渾身打了個激靈,從震驚的情緒中抽身而出。
“……我知道了,媽媽。”
她平靜地回複:“下次不會了。”
然後挂斷電話。
嘟嘟嘟……
謝萍是,故意餓着她的。
好像有冰渣一樣在胃裡攪騰,謝沛然感覺全身都冷得厲害,仿佛還在食堂,周圍人好奇的目光都在臉上巡逡。
窘迫得無處可藏。
可是為什麼呢,明明是這麼容易的事情,最後都要給我充飯卡的。
偏偏要,故意餓我一頓。
如果我不打電話,你是不是,就這麼故意地忘了呢?
謝沛然第一次,對父母的愛産生了懷疑和動搖。
往後還有許多個瞬間和記憶碎片都在不斷拉扯着她。
其實一切早就有迹可循,隻是以前她年紀小,父母就是全世界,說什麼是什麼,她也缺乏判斷的能力。
而上到初中在學校寄宿,交流和見面大大減少,打壓的話語和讓人難受的神情也就沒法在她身上不斷加深烙印。
那麼,總還是有愛的。
隻是愛的不多而已。
謝沛然退一步,說服自己接受了謝萍謝德海的行為。
繼續日複一日地上學。
直到第二次丢飯卡。
當時已經上初三了,謝沛然埋頭在試卷堆裡,打算晚一點兒再去吃飯。
她寫完最後一道題,擡頭看了一眼時間,把試卷放好,摸向兜裡的飯卡準備出去。
手心摸了個空。
她的身體僵硬了一下。
那裡什麼都沒有。
謝沛然強打着平靜地收回手,在桌肚裡找,沒有找到,又翻開書包,在角落裡搜尋。
沒有找到。
眼裡驟然失去了光。
飯卡再一次,丢了。
也許是早上跑操的時候從褲兜裡掉出去了。
謝沛然想着,下了樓,在跑操那條道上仔仔細細搜尋了好久。
仍然是沒有。
被強壓下去的恐懼終于無法抑制地漫了上來,謝沛然出了一身冷汗,指尖無意識地顫。
怎麼辦。
去挂失?
這麼久了,現在去挂失也已經被人盜刷完了,學校裡的小賣部也可以用飯卡刷。
頭頂上灼熱的太陽炙烤着她,她從地上站起來,一陣頭暈目眩,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
“班長?”
身後一道微弱的男聲。
謝沛然有些麻木地轉過身去,看見和她一樣高的瘦小男生,把手裡的牛奶往這邊遞。
司淮有些猶豫道:“你還好嗎?”
“是中暑了嗎?要不要喝點牛奶……”
謝沛然掠過他,沒有說一個字。
她走向飯堂一樓去補辦,補辦人員有些遺憾地說:“卡裡隻剩二十了,幾個小時前被人刷了三百多。”
“用在小賣部買東西,要不同學你去查查監控吧,看能不能追回來。”
另一邊的一個叔叔說:“監控壞了還沒修好呢……”
“……”
謝沛然謝過叔叔阿姨,慢蹭蹭地走到樓下電話旁,肚子裡發出一聲饑餓的叫聲。
嘟……嘟……嘟……
“喂?”
謝德海接了電話。
“喂,爸爸,我……”
謝沛然猶豫着,該怎麼認錯,怎麼小心地平複父母的怒火。
謝德海卻匆匆挂了電話:“我接到客人了,有事晚點再說吧,或者你打給媽媽。”
電話又挂了。
謝沛然拿着電話,一陣沉默。
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鼓起勇氣打電話給謝萍。
“喂?你别在這個點打啊,我還要上班呢,組長等會要說……”
“你要說什麼?怎麼打過來又不說話。”
“……”
謝沛然最終還是沒有說丢飯卡的事,上一次的辱罵聲還停留在耳邊,心有餘悸。
她輕聲細語道:“沒事媽媽,你去忙吧。”
然後在謝萍發火前,掐斷了電話。
世界再度安靜下來。
饑餓的感覺分外鮮明。
餓了太久,謝沛然站不穩,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是該去吃飯了……
謝沛然當時的人緣不算好,她隻跟兩個舍友借到了五十,然後靠着這一百二十塊,勉強撐了十天。
丢飯卡的第十天,謝沛然再次站到了電話旁。
花了更長的時間做心理建設,她緊張地打給了謝萍,把丢飯卡的事情說了一遍。
把丢的三百多說成了兩百。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時間每分每秒都在淩遲着謝沛然。
良久,那邊歎了一聲,似乎對她很是失望,謝萍淡聲道:“行了,就你這樣……回去就給你充。”
“好的,謝謝媽媽……”
謝沛然把電話放下,鼓動的心髒慢慢平複下來,糟糕的情緒也一掃而空。
長久盤旋在頭頂的烏雲終于放晴。
她長舒一口氣,轉頭看到了司淮,他拿着果汁,站在陰影裡猶豫着要不要往前走。
他還是像先前那樣,投出橄榄枝:“班長,你要喝果汁嗎?我多買了一盒……”
謝沛然擡起步子,看了他一眼。
厚重的劉海下,男孩帶着大大的黑框眼鏡,那雙漂亮的眼睛畏怯地鑲在一張小臉上,耳朵因緊張而發紅。
謝沛然不太喜歡司淮,一是因為成績上赢不了,而是因為他這個人看上去總是畏縮沉默。
但這次,她接過果汁,心情很好地笑着說:“謝謝。”
然後擦肩而過。
風聲簌簌,餘光中,謝沛然瞥見本來白皙的皮膚上,漫開了紅色的霞。
天邊晚霞燦爛,滾過大片紅橙橘粉。
第二天,謝沛然去刷飯卡。
餘額不足的聲音響起,赤裸裸地嘲笑着她。
謝沛然神色一僵,不可置信地再刷了一次。
“叮——您的餘額不足。”
謝萍沒有充。
情緒一沉。
謝沛然沉默着走出飯堂,飯卡被攥在手裡,幾乎要被她捏碎。
手掌被弄出了一道紅痕,生疼。
為什麼沒有?
又……忘了嗎?
還是說,又像上次那樣,想讓她長記性,餓幾頓呢……
謝沛然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走着,旁邊夕陽将盡,冷掉的陽光打在皮膚上,帶起一陣寒涼的戰栗。
黑色的影子被拉長在地上,孤獨寥落。
第三天,依舊是餘額不足。
第四天,依舊是餘額不足。
……
謝萍是真的忘了,還是說這次想多餓她幾頓。
謝沛然不知道,也不想再追問。
她放下少年人敏感而脆弱的自尊,低聲下氣地跟舍友同桌借錢,一邊承諾過完年就還,一邊希望着假期早點到來。
有一天中午——謝沛然不太記得是哪一天了,畢業之後,她就把記載着所有初中回憶的筆記本扔掉了。
那畢竟是,很痛苦,很混亂的一天。
中午,教室空蕩無人。
謝沛然忍耐着饑餓,強行集中注意力去解題。
她想等晚一點去吃,飯堂的叔叔阿姨總會再多打一點。
黑闆上方的時鐘滴滴答答地走着,教室頂上的風扇呼啦啦地轉着。
謝沛然盯着紙上的題目,眼前一陣模糊,她咬了咬牙關,用力地摁了下太陽穴。
耳邊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謝沛然擡起頭來,昏暗的視野裡,司淮從門口走進來拿書。
他拿完書卻不走,抿着唇,悄悄地看着她。
然後猶豫着問:“還不去吃飯嗎?”
“……”
隻有令人尴尬的沉默回應着他。
司淮并不氣餒,他在位置上坐下來,從桌肚裡拿出數學卷子來寫。
當然隻是假裝,假裝寫了兩筆,又拿出一盒酸奶給謝沛然。
謝沛然無聲地看着他,眼睛黝黑暗淡。
那隻手和酸奶就這麼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司淮隻好進一步說:“我早上……”
謝沛然打斷他:“你早上又多買了一盒。”
“你為什麼總是多買一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