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落着一陣薄雪,常擁宸在風口等了小半炷香,還望不見某人回來,就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他掩面咳嗽幾聲,咳得腦袋發熱,又擡眼朝樹林裡看一眼,最終裹緊了外袍孤寡地離開。
“侯爺,要不去醫館買些藥吧,咳嗽還這麼嚴重。”沈扶不知從哪個亂草叢中出來,關切道,似乎意有所指。
常擁宸默默看着沈扶,後颔首,然而又不讓人跟着,垂眸小聲說:
“他是不是嫌棄我?假如我——”
話沒說完,他歎聲氣,甩甩袖子隻道作罷。
城中,天王老字号藥鋪。正安侯嘛,買個藥也要去高端大氣的店面,咳嗽而已,不怕什麼朝廷間諜打探隐私,所以不必遮遮掩掩。
往老字号牌匾裡一瞅,藥坊内挂着一牆三位坐診藥師的畫像,中間慈眉善目,右邊是年輕久負盛名的女大夫徒弟,左邊可能是兒子,嘴角有顆痣,很好認。
常擁宸環視四周,今日病客不多,剛好方便。
女醫師在隔間問診出來,帶着白紗與鬥笠來遮面,看見那邊正安侯,隻當他是尋常病人:“請問是要抓些什麼藥?”
常擁宸恭敬:“風寒未痊愈,有些咳嗽……”
林醫師輕輕颔首,而後轉身,在百寶櫃子裡找藥材,一時間醫館裡安靜至極,唯有冬日日光灑落。
“哦對,還有一事,”常擁宸覺得孤男寡女,對沈笑空不太美妙,于是打破靜谧,補充,“我此前在西南采購安神香,不知這裡是否能夠調配呢?”
“采購安神香?”醫師淡淡疑惑,拉開小抽屜的手停頓下,後笑了,“那想必這位客人身份不凡吧?”
“西南良珍城尋常不與外界交通,我師兄賀明是負責香藥的,香藥粉末價高,若售與外界,利潤可不能少。”
“賀明?”常擁宸又将視線放回左邊挂畫,仔細端詳,“那那位想必就是你師兄了,他如今不在城中的話,我等得。”
林山荷豁達:“那倒也不必,大概四個月前……後院燈落起火,賀師兄為保護庫房中的藥,被燒得屍骨無存。我們這家老字号香粉全靠賀師兄,他不在了,香粉生意便不做了。”
……四個月前?
彼時,雪風輕輕吹,常擁宸無意窺見女醫師被燒毀的面容。
“節哀。”
他取藥謝過,林山荷微微笑,好意:“若是安神香對閣下不可或缺,旁的藥鋪都沒用的話,等過幾天上元節,我師父叢山谷采藥歸來,讓他老人家給你對症下藥也可以。”
林山荷話中山谷,自然是翠蹊谷。
“好,那就等元夕過了。”
……
城主府。
“少城主,該喝藥了,”侍女捧着藥碗,無奈地将一大袋子糖全倒進去,“外邊有人找您,您見還是不見?”
少城主——
趙八方身着藍白相間的乾坤太極道士服,偏偏又在道士服外裹了一層不倫不類的白紗,懷裡抱着那日祭壇上用到的渾黑算盤。
他還散發,像二十年來從未修剪過那樣長,且烏黑。
算盤作琴,抱在懷中,在雪日庭下,趙八方……翩翩起舞,揚聲大笑。
“拄杖子不仁!以三世諸佛曆代祖師四聖六凡為刍狗……”(1)
侍女們習慣了少城主這副癡颠的樣子,雁連亭被準許進入,院中打掃積雪的聲音和着日色,皆襯着那邊神神鬼鬼的趙八方。
雁連亭停下腳步,恰逢趙八方一曲終了,目光相接。
“仙人……”
趙八方将藥湯推開,像唱戲的那樣邁着步子,寬袖子招風引雪,來到雁連亭面前,恭謹擡起笑。
“仙人踏雪來,何年授我長生?”
輪回仙君眸光微微爍,長眉複又舒展:
“功德已滿。”
趙八方聽聞後,喜極,轉身捧來婢女的藥湯,将甜滋滋的東西一飲而盡。
而後……他陡然變得清醒,整個人忽然變了氣質,且懊惱羞慚莫及。
侍女們向雁連亭投入欽佩感恩的目光,抹着眼淚退下。
趙八方這才尴尬一笑,揚起自己的奇裝異服,躬身作禮。
“少城主,恭賀你成為城主,你兩年前托我尋的華氏傳家寶,我找到了。”雁連亭不必他客氣,及時拉住他的手。
——兩年前,雁連亭假裝道士來給趙天欽看病,同樣結識了趙天欽的心頭寶。
趙八方驚喜訝然,趕忙将人迎到内閣,閉緊了門窗。
雁連亭将那對墜子展現在桌案上,趙八方顫抖着手,而後默默收回,跪坐對面,抹去淚痕。
“感謝你,感謝你讓我看看親人的遺物……可憐我的母親和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