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擁宸的手扶在門框,頓了一下,之後低頭,擡起另隻手抹了一下臉。
沈笑空就接着,遙遙說:“不過要眼淚擦幹了才能走。否則給别人看見了,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常擁宸本來沒想難過的,可是聽了之後,反倒被湧上來的酸澀襲卷一身,而後難以遏制地哭了起來。他緩緩蹲下,坐在門檻上,埋頭無聲哭起來,淚水就像接連幾月的災厄一般把他的肩都壓垮。
假如有一天,他什麼都不是,那麼他将什麼都沒有。
而這一天真的來了,他什麼都沒有,真的什麼都不是。從前他身邊那些人呢?都熙來攘往地走了又離開了。
是自己從前做錯了嗎?
……他在門檻邊埋頭自省,反省他從前的自傲驕矜、蠻橫無理、反省他那過去二十年的一切華虛幻夢、癡妄罪痛。
沈笑空低眉無言,拂衣坐在他旁邊,漫無目的地陪着他。
落日彌散霞色,遠處矮坡上山雞咕咕地鳴,塘前還有秋末的蛙聲。彼時鄰家收了曬的谷,結束一天的忙碌迎接炊煙,山風拂過時,衣袖間慢慢攏過涼意與孤獨。
常擁宸哭夠了,他覺得這輩子都哭夠了,可是他還能去哪裡呢。
原來……江湖之大,四海也難為家。
沈笑空不知何時起身又重新回來,總之回來時,依舊坐在他身邊。
一碗熱騰騰的雜面端到常擁宸旁邊,就這樣驅散了秋末的涼夜。沈笑空原來是去煮面條了,他用碗檐碰了下常擁宸的胳膊,放輕聲音說:
“我想讓你留下來,你就不要走了,好嗎?”
“如果不答應,那我隻好把它倒了。”
聞言,過許久,常擁宸才慢慢仰起臉,用手襯幾下酸紅的眼,之後抿起唇角,輕輕攥着自己的衣裳,側過臉對上沈笑空的視線。
而沈笑空目光靜靜的。
——當沈笑空這樣看着他時,總是像沉靜溫和的初春時節,整個人的眉目間俱是一種緩緩的乖端,連笑起來打趣或捉弄别人時都絲毫不變。隻有他偶爾皺眉揚聲時,才會顯得有攻擊性,顯得這個人很會生氣一般。
常擁宸想起此前京中的種種,又想起一醒來就找的那張血書,緩緩低下了眉頭,隻剩下攥自己的衣角,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沈笑空思索片刻,過會兒才恍然大悟,說:“哦……你不會是還想讓人喂吧?”
“如果你還不想改掉壞習慣,那我也可以繼續效勞。”
他說罷還真就拿筷子,先讓人吃荷包蛋,耐心道:“請小侯爺賞個臉呗。”
果不其然,常擁宸聽見那幾個字,很快别開了臉。
于是沈笑空長歎一聲,放棄了,準備站起身:“那我還是倒掉——”
“哎,”話還未落,常擁宸一個激靈,急忙站起來,拉住他的手阻止,擡起眼,語氣也有些着急,“不要,别倒……别倒。”
别倒。
在地牢與囚車裡關押着的幾個月,那一路的馊飯剩湯攪合的泔水,他已經害怕了。
常擁宸從前不是什麼愛惜糧食的,沈笑空看他那副着急甚至哀求的樣子,心中宛如受了針刺,過好久,才露出一個輕松的笑:
“好……那你吃了面,可就要留下來了。”
常擁宸知道他給自己台階下,欲言又止。
“等我一下啊。”
沈笑空笑着往院子裡去了,很快過來,俯身給他放下個新做的小闆凳,而後繼續坐在門檻上,跟常擁宸一起。
“農家這一片,尤其喜歡在夏夜時,搬張小桌子在外邊吃飯,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可舒服了。”
常擁宸聽他的,将那碗雜面放在小凳上,颔首,小心又很慢地吃了起來。
沈笑空坐得相對随意很多,他微微往後仰,看着旁邊的人,又仰頭看天,笑說:“等你吃完了,你就可以擡頭看看——”
洛陽東郊野曠天低,農家的麥田在遠處安睡,縱橫交錯的田間小路偶爾幾隻流螢。
而他們這座院子對面有潺湲的溪流,有晝夜不歇的水輪,還有睡着花狗家貓的麥垛。
不一會兒,常擁宸吃好了,他聽着沈笑空的聲音,疑惑地仰起臉。但當他仰起臉時,眸色就很快輕輕亮起——
因為他看見自由浩瀚的夜空中,有繁星滿天。
……
深夜,大概到了亥時,沈笑空從院子裡進屋來,他撩幹淨身上的木屑粉末,之後很快去洗了個澡,在房中桌前櫃子後又摸了半天,才安生下來。
常擁宸早就自覺地坐在那床頭,不過一直沒睡,視線尾随對方許久,才握着手輕聲問:“你睡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