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夫商人在忙着刷毛喂飼料,還有小幫工在招攬客人。沈笑空在整個市場裡逛了一圈,最後将近夕陽西下時,才挑上兩匹鬃毛烏黑發亮的駿馬。
等他交付了錢财,正準備騎一匹牽一匹慢慢地往回走時,卻見頭頂天空風雲變幻,初春低飽和的暗雲翻滾,不一會兒就滿天遍布。
沈笑空擡手遮眉,仰目望天,牽着馬還躲在草棚下。
——而此時已是傍晚,他有預感,今天恐怕回不去了。
“時間過得真快,今日都驚蟄了。”
慧心和尚完成每日傍晚誦經,出來時看見常擁宸還站在院門邊,不禁感慨一聲道。
雨越來越大了。
從淅淅瀝瀝變成嘩啦啦地下,隐隐的似乎在雲層中醞釀着驚雷。
常擁宸發梢蒙上一層水汽,靜靜眺望那條田間小道。一開始有農人在雨中收拾幹麥草,後來就隻剩踩着水窪連忙回家的了。
“他今天應當不回來了,馬市附近有客棧,在那邊住一晚更妥當。”慧心站在自己屋檐下,好心規勸人回屋。
然而常擁宸沒有回答他,冷雨濕風拂過面容,他靠在院門,擡眸,看見遠天一道白雷落入地底。
當他轉身時,恰好雷聲貫空入耳。
——驚蟄起,千山寂。
慧心和尚看着常擁宸抱頭遮雨進了屋。其間隻是淡漠地瞥了自己一眼。
好罷,兄弟的老婆并不待見自己。那厭惡差點要寫在臉上了。慧心哀歎于心,道一聲阿彌陀佛,而後搖搖頭轉身進屋。
主屋内,常擁宸也不點燈,隻有手邊一支蠟燭在燃燒着。
……今晚上,沈笑空不回來。
他坐在幽黯燭火下,手撫着才跟人要回來的青玉。而這玉佩能收到沈笑空的消息,起于兩年前慈幼坊裡,沈笑空将兩塊合二為一碰了一下,當時柔和泠然的彩光泛起,是為了照明。
常擁宸将這東西還懸在腰際,随後吹滅蠟燭,緩緩攤開手掌,而手掌裡躺着一把纏着紅光的匕首。
他推開門,身上還是普普通通洗了發白的舊衣服。他也沒有撐傘,在子夜的雷雨中,緩緩悄悄地走到和尚所在屋子的窗邊。
畢竟已是子時,和尚看起來夢鄉酣睡。
很好。
匕首輕而易舉地從縫隙割斷木制門闩,常擁宸極其輕地走了進去,反手阖門,天光除了窗都透不進。
——驚雷伴耳,慧心和尚又做夢了。
他夢裡的血紅嫁衣翩跹而過,夢裡的鐵塔巍然無雙,夢裡的金戈鐵馬徘徊在大景邊疆。
夢裡,夢裡又有仙人指引方向。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仙人的模樣,仙人一身天青色的道裳,腰間懸着占蔔竹簽,其上文字缭亂晦澀,手中是一隻靈龜,連簪發的冠上都是他那隻靈龜的紋樣。
慧心癡迷地被靈龜吸引了注意,靈龜通體泛金,龜殼上刻着天幹地支與五行陰陽。
風水元君嘴角兩邊,都有紅痣,他不苟言笑時并不如輪回仙君說的那般“活蹦亂跳到處勾搭”,反而增添了幾分神秘與危險。
慧心隐隐覺得心跳加速,于是想要請求仙人給予凡世的指點。風水元君擡手一笑,天青色的衣袖依稀帶來冷風晦雨的氣息,一枚靈簽便落在和尚跟前。
“古祭城——”
和尚提心吊膽地睜開眼,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鎖好的門怎麼開了?
慧心揉了揉眼睛,也不知眼下何時。他在猝醒的頭疼昏沉中下去關門,怕風雨吹進來弄得滿屋潮濕。
暗夜裡,門檻處有鐵制物品反着寒光,和尚越靠近,心裡越清醒。
直到他蹲下身去,拾起那把通體冰冷的刀。
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慧心抓着匕首的手陡然發顫。
……誰要殺我?
和尚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涼涼的不是血,隻是門外吹過來的雨水。
然而,院中盛滿夜色,忽有驚雷照亮了一片琳琅碎玉。
慧心匆忙丢開手中的匕首,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弦最緊繃的十幾秒過去了,他才顫顫巍巍從地上起來,而後猛地沖進主屋。
門“哐當”一聲推開,而裡邊殘蠟燒盡,空無一人。
——慧心和尚再回首,階下院落漫着一地雨水。而在那白光雷聲中,天賜良緣,碎裂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