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透露着與生俱來的驕矜與冷貴，然而此時卻隻有一種闊别百年的戰栗與莫大的委屈。

沈笑空轉身，那穿着一身大紅衣裳、眉目間金玉滿堂的人，不正是常擁宸嗎？

驚喜驚訝之餘，他三步作兩步，近乎急切地過去将人擁入懷中，卻忽略了“死而複生”的天賜良緣，它怎會那樣完好無損、光華滿溢地懸在常擁宸腰間！？

果然——

玉佩泛開溫和而絢爛的柔光，沈笑空并沒有抱到什麼人，而是直接像外來的魂魄一般，契合度堪稱完美地、幾乎霸道地強占了那副身體的一半。

而眼下，這副身體很疼。

他以為是異體魂魄的侵入，才導緻原身主人如遭折磨，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尤其是他與常擁宸感同身受地經曆這份疼痛時。

他味覺中泛開一種熟悉的味道，并不好喝的東西比毒藥還惡心難受，在這副身體閉上雙眼，用手使勁拽着頭發拍打頭顱時，未曾察覺身邊已然換了場面。

京城的地牢。

金色毒藥杯子摔落在地，裡邊将近黑色的液體緩緩沿出來，腳邊老鼠過來嗅上一口，就當場發了瘋，猝死。

“既因紅塵嫁衣而起，便将正安侯葬入他那座紅塵寺吧。”

悲憤過後，皇帝心中還是惋惜唏噓，再看一眼他這風華無雙的小侯爺，最終離開陰暗潮濕的大牢。

沈笑空寄身在常擁宸軀殼中，這才緩緩反應過來……

這個場景，是前世常擁宸飲毒而亡的結局啊。

那他現在，是常擁宸？

沈笑空後知後覺地以靈魂的方式打量了一下這具身體，還沒将全身上下的骨頭摸個遍呢，就發現自己“遊走”了起來。

很好。

——常擁宸肉身已死，他現在，是跟常擁宸的魂魄合二為一，相當于把自己魂魄捐了出去支撐常擁宸的魂魄，但沒有主動權。

也不能說話。

而他們從始至終喝的那個黑色液體，其實叫做“離魂湯”，是一種來自鬼界的貢品。

到這裡，沈笑空才明白，原來這個世界一共有四種境界，那就是——

凡世人間，天庭仙界，西天魔界，與最後一個未知鬼界。

……

作為“鬼”的常擁宸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那裡不是奉天樓也不是彩衣莊，而是翠蹊谷。

常擁宸就“帶着沈笑空”尋遍了藥谷，從星霜荏苒到風露漸濃，從春衫尚暖到大雪壓枝，他找那位聞名遐迩的谷中世家神醫，反複地一次次懇請說：

“先生，我想求您救個人。”

前世的常擁宸或許沒有因為自己遭受奸佞迫害而怨恨憤懑，但是卻可以為他人糾結了數年的死因與冤債而離魂做鬼。

“他是個好人，是大景朝弘德二十六年的進士。沈家本應為國效力，造福社稷，卻被奸人謀害慘死。倘使大景奸臣當道，國祚不續，民将難以聊生。”

傳言西南有起死回生之術，顯然作為凡人的正安侯深信不疑，因此千裡迢迢也要尋個因果。

沈笑空聽了他的話，卻難免心中慚愧，假使社稷将傾，僅憑自己一人就能攔狂瀾嗎？就能對抗那些個紅口白牙老奸巨猾之士嗎？

當年常擁宸找的老醫師就是賀川，賀川那時也并非常人，而是被瘟火仙君附身的狀态。

瘟火仙君就說：“你是以什麼身份請求我救一個凡人呢？”

“倘若凡人的起死回生可以随心所欲，那仙人的存在又有何意義？魔族與鬼族又何去何從？”

“你憑什麼救，我憑什麼答應？”

好不容易得見希望，然而對方接連的三問，常擁宸沉默了，一個都沒能回答。

可是常擁宸不放棄，依舊徘徊在翠蹊谷，日日夜夜地守在那個賀川百米内，始終希望對方能回心轉意，哪怕要救的人跟自己沒半分關系。

終于有一天，他雖生猶死地遊走在山谷中時，發現了那個滿是藥屍的洞窟。

令人作嘔的味道由遠及近，随着山窟中漏出來的風一點點吹入嗅覺，猛吸一口，險些有魂飛魄散的感覺。

沈笑空随着常擁宸的視覺範圍四處打量了一圈，當目光掠過角落溝壑時，他精神一凜，猛然頓住了。

……正如從前趙天欽所說，他父母在這群藥屍裡。但這群人已經成為表面意義上的“行屍走肉”了，那麼這群藥屍的作用是什麼呢？

就當外面一陣陰風旋入山窟内時，四壁的鎖鍊或是火把輕輕搖晃。由于二人的魂魄相通，一種心有靈犀促使這副虛影轉過身去。

獨屬于常擁宸記憶中的黑衣人從外邊回來，緩緩逼近這一片秘密基地。他走近時腳步如風如鐘，黑衣又似漆夜的一漂暗雲，遮擋住的半張臉藏着狡黠的蒼白。

沈笑空感覺這副魂魄有些許的擰緊的感覺，那種從深處油然而生的畏懼與陌生匆匆不加準備地襲來，他就知道了，原來前世的常擁宸自從十歲離開藥大夫，直到死後才重見那個男人。

“聽說你在尋找起死回生之術？”藥大夫往石壁上抱臂輕輕倚，偶然洩出來的一點黑發讓他罕見地有些近人情。

常擁宸緊緊盯着他許久，攥着衣角，很久之後，不知道是哪裡有滴水穿石的聲音，總之打破了寂靜後，他就往洞穴出口方向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