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奔得很快,耳畔旁風直掠——
容情沒能聽出來兩句話的差異,迷離于前面着寬袍戲服人的背影,恍惚間也墜入喜悲之劇。
蘇時傾牽拉着她,跑了好長一段路。
直到跑得遠離了楊員外府邸的喧嚣,足足幾條街外了,容情才發現不自然的地方:
蘇時傾是還穿着戲服的呢!臉上的油彩也還沒卸!街上的路過人看見了他們,沒有不驚異多看的。
容情從五味雜陳的情緒臆動中強行鎮靜,慢下步子,不願再順遂蘇時傾的牽引前走。
蘇時傾敏銳察覺到被拉着的容情的阻抗,于是不再強求,停下一意蠻行。
他停下來、又回身,等容情說話。
容情是有很多想問的問題。
可是真正想要詢問的對象,或許不是蘇時傾?
她注視着他的華妝彩面,比第一次、第一眼見到蘇時傾,還要隔閡陌生。
蘇時傾的眸子晶晶瑩亮,面對容情的凝望,終于鬥膽不退縮。他一句話也不說,任由容情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同在街口,散漫踱玩的小女娃娃搖着撥浪鼓經過,驚奇地見戲台子上的優伶走進尋常生活裡來了。也學着蘇時傾容情停步,挨得近近的,等這出沒預寫過的戲目上演。
撥浪鼓密密噌噌,為真意假戲譜無音的曲。
許是小女娃娃太冒昧了,驚擾得容情察覺失态,收回探究蘇時傾的視線。
“脫去戲服,跟我過來。”容情瞅準了好地方,走向路邊樹下的水井,先一步走過去了。
蘇時傾聽話得很,就這麼當街把套在外的戲服脫下來了。
旁看的小女娃娃停下手中撥浪鼓的搖擺,有些難免的失落。
蘇時傾沒着急去水井那邊,而是将戲服妥帖疊好之後,面對小女娃娃蹲下:“孩子,我不能演戲給你看,很抱歉。”
演戲的人,有屬意專對的看官;
演的戲目,有特别的、不可替代的情衷。
不是随意、輕易展示的。
小女娃娃改眼看容情,生了羨慕。
“這樣,”蘇時傾不忍小女娃娃消沉,“你幫哥哥送戲服回楊員外府上,就說要找永林班子——那裡有更好看的角兒旦兒,為了感謝你跑腿,他們會演戲給你看的。”
小女娃娃稚氣未脫:“比你演得好麼?”
還沒等蘇時傾寬聲引誘,容情搶着答:“沒他演得好!”
這是在誇蘇時傾麼?怎麼還和小孩子怄上了氣?
小女娃娃辨不清事實的,隻覺得可惜:“那……永林班子的角兒旦兒,有你生得好看麼?”
就和小女娃娃杠上了,容情撐起将軍府二小姐的嬌蠻:“也沒他生得好看!”
蘇時傾無奈看看容情,好端端地,都快吓哭小女娃娃了。
小女娃娃将哭未哭,才讓容情話後生悔。容情想回頭哄一哄,卻放不下面子。
還是蘇時傾解了難題——
蘇時傾湊到小女娃娃耳邊,故意壓低聲量,不讓隔得遠的容情聽見:“他們沒我演得好、也沒我生得好看,但你總有一天,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比我演得好上千倍萬倍的角兒、找到比我生得俊俏千倍萬倍的旦兒——找到隻為你傾心演戲千遍萬遍的人。”
“真的?”
“真的。”
一改欲哭的愁容,小女娃娃說樂就樂。撥浪鼓舞得輕快,接過疊好的戲服,屁颠屁颠就找去楊府的路了。
蘇時傾起身,這時候才聽從容情的指示,靠近水井、随護容情。
“你對小孩子,這麼有耐性?”容情硬按蘇時傾肩頭,要他坐在水井邊上。
水井邊可是個危險地兒,稍不留神,就會出意外的。
可蘇時傾沒有異議,即便危險,也仍舊照坐了:“誰都是從小孩子長大成人的。我小的時候,也有貴人對我很有耐性。”
容情抿唇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蘇時傾原本以為,容情找了個位置讓他坐下,隻是跑得累了、想休息。然而接下來,容情的動作卻讓他愣怔吃驚。
抄起水井邊的帶繩木桶,抛進水井底,容情一氣呵成,打上來一桶滿滿當當的清水。
“我來。”蘇時傾舍不得容情勞力。
“坐好了。”容情不由分說,一個強勢的眼神就制住了躁動的蘇時傾。
蘇時傾怕惹容情不高興,隻好保持坐姿。幸而容情隻是要一桶水而已,沒有想繼而再要第二桶、第三桶的打算。
她打水要幹什麼?蘇時傾摸不透。
容情就在身側,衣飾彌散出的熏香味道,迷離了蘇時傾的神識。
不經意間,他竟才察覺容情已經将自己不常用的絹帕浸清水洗濕了。
水井邊沿,坐的位子似乎有石塊膈着腿肉,蘇時傾不安分,幾次想要離位。
“坐定了。”容情不苟言笑的時候,祈使言辭像極了軍令,讓蘇時傾駁不得、抗不得。
乖乖坐好,等她後續動作。
許是嫌棄清水會弄濕衣服,容情将自己的袖口挽起,露出冷白肌膚的肘臂,再行利落地将絹帕擰到帶水半濕。
準備工作才算完成。
容情彎了身子,就這麼湊上前來。防止蘇時傾逃跑,分出左手按肩、鎖着他的位置;右手攥着半濕絹帕,直沖沖上臉,要幫襯着拭面卸妝。
蘇時傾慌了。
是慌容情靠得太近?是慌容情舉止大膽逾矩?還是慌自己意緒狂升、情難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