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奶奶做了六個菜,寓意六六大順,有魚有肉,紅紅綠綠,簡直提前過上了年。
餘田生昨天吐得那麼厲害,今天又餓了一整天,這時候什麼都不想了,恨不得連碗一起吞進肚子裡。
奶奶在旁邊看得好氣又心疼,問他是不是這半年都沒吃過飯,人瘦了黑了不說,臉色也不好看。
餘田生腦海裡閃過工地上那些快樂的不快樂的片段,記憶最後還是定格在昨晚,他胃裡突然又卷了起來,還沒來得及再忍一忍就已經吐了出來。
真該死,餘田生淚眼婆娑地想。
好在奶奶隻當他坐了一天車,又挨凍着了涼,罵他兩句不知道穿衣服就去拿東西打掃。
餘田生病來如山倒,一整晚都燒得像火球,卷在兩床被子下還冷得牙齒打顫。
印象裡他已經多久好久沒有生過病了,除開三年前他摔斷腿那一次。
不過那一次奶奶也是真吓到了,在他手術完醒過來前,據說哭得昏死過去幾次。後來他終于醒了,她老人家愣是忍着一句也沒罵過他。
奶奶那時候常說,人沒死就好,斷手斷腳哪怕癱了都沒關系,隻要他還活着。
餘田生燒糊塗了,撐開兩張千斤重的眼皮,看到奶奶在他床前用一個搪瓷臉盆燒紙錢,嘴裡還念念有詞。
這是奶奶救餘田生的絕招,從他小時候用到現在。他至今活得好好的,也足以說明她的方法靈驗。
他後來睡過去了,早上被奶奶喊雞喚鴨的聲音吵醒,燒不知道什麼時候退的,衣服濕了一層裹在身上很不舒服,但總歸他又好了。
因為這一病,又或許是臨近新年,奶奶對餘田生的态度軟和很多,不問他在外面的委屈,隻餐餐變着法子給他做好吃的。
餘田生跟奶奶笑說這麼個吃法,半年的工資都不夠用,轉頭就把那天拿回來的那點錢補上。
奶奶往他碗裡夾菜,不看他,也不收錢,隻說:“吃苦掙來的錢自己留着,不夠花跟奶奶要。我種地賣菜難道要帶棺材裡去?”
餘田生愣住,羞愧地把臉埋進碗裡不敢擡頭。
他以為奶奶什麼都不懂,但她好像又什麼都知道。
大年前兩天下了一場大雪,半夜開始,到早上天地已經變了樣,山頭屋頂都蓋上了厚厚一層“被子”,什麼破敗荒蕪都掩在雪白之下。
餘田生從家裡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山。風吹着雪花落在他頭臉上,有些還鑽進衣領裡,但他沒有停下來。
山不高,卻也能看得遠,從山頂往盡可能遠的地方望過去,除了白再沒别的顔色。
這是最純潔而沒有一點肮髒的世界。
餘田生在山上伫立很久,任由風雪撲打着自己,好像隻有這樣,他的身體跟心靈才能得到洗滌,過去不堪的記憶也被掩藏。
隔天餘田生買了拜年的煙酒糖果去看師父師母,袁來跟奶奶反應如出一轍,一愣一驚過後就是喜不自勝。
“回來好回來好,”師父笑得滿臉褶子,“你奶奶年紀大了,過年一個人多冷清,錢什麼時候都能掙,陪奶奶才是大事。”
師父給餘田生遞煙,他畢恭畢敬接過來,師徒倆像往常一樣面對面蹲在院子裡吞雲吐霧說些家常。
他出去小半年,家裡實在談不上有什麼變化,師父更多的是關心他在外面有沒有被欺負,畢竟在師父眼裡他就是容易吃虧的性子。
餘田生扒着煙笑:“哪能啊,工友都特别好,工頭也好,去哪都帶着我。”
師父不置可否,被師娘喊着吃飯時,他起身拍拍餘田生肩膀,到底什麼都沒說。
飯後餘田生告辭出來,因為師父家離鎮上不遠,他想着順道去福利院看看,于是先去街上給孩子們買了點新年禮物,又包了幾十個小紅包,錢不多,圖個意頭。
福利院也有了過年氣氛,大門新刷了漆,羅媽媽正領着孩子們大掃除。
餘田生的出現似乎給他們煩悶勞作時一點喘息空間,孩子們因此對他表現出了超越以往的熱情。
“小魚哥哥!”他們争先恐後地撲過來,“你怎麼來了?羅媽媽沒有說你要來……”
羅媽媽也在旁邊欣喜地看着,順着孩子話說:“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上次你奶奶還說你不回來過年。”
餘田生一邊跟羅媽媽說他臨時起意要給奶奶驚喜才沒說,一邊把禮物和紅包分給孩子們。
他留了心,果然這些孩子裡獨獨不見那個小鬼,突然就有點擔心。
陪孩子們鬧騰一番,趁羅媽媽走開,餘田生趕緊抓了個小孩過來問。
小孩叫羅元元,是個豁嘴,從小被丢來福利院,現在五歲了,說話不清楚但反應很快,眼珠子四處瞟瞟,壓着聲音說:“你找謝寄多多嗎?他生病了。”
謝寄多多?
所以那個小鬼叫謝寄?
餘田生記得羅媽媽似乎是說過這個名字,但他現在想不了太多,因為元元似乎怕被人聽到,拉他的手走到背開人的角落裡,繼續說:“小魚多多,你能不能救救他,我聽媽媽們說,說他快死了……”
“怎麼會?!你别瞎說,過年了要說好話。”餘田生彎腰糾正羅元元,想了想又問,“你們是不是都不跟他玩,因為他不說話?”
羅元元抿着嘴巴看餘田生,對他的話很不認同:“不是,我沒瞎說,我聽到的,可是媽媽她們不讓說。”
餘田生愣住,羅元元又說:“我們沒有不跟他玩,是他不跟我們玩,他隻一個人,什麼時候都不理人。”
他認真的樣子不像騙人,餘田生點點頭,突然覺得有點殘忍,無論是對那個小鬼,還是對羅元元,他們都過早地面對不該面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