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田生不是個容易暴躁的人,相反,認識他的人對他的第一印象多是好脾氣老好人。
就是這樣的老好人,也會因為想起小鬼在醫院搶救室裡生死難料的那個下午,忍不住把自己的拳頭揮向王勝。
此時王勝已經不是王勝,他還是别的很多人,是崔永貴,是陳光明,是很久很久之前搶走奶奶錢包的沒見過面的小偷,當然,也是他自己。
是舍不得謝寄又逃不開心魔的餘田生,是口口聲聲要給他一個家卻又找盡借口丢下他的餘田生。
拳頭雨點一樣落下,分不清落在身上還是心上,也分不清受傷的是王勝還是自己。
王勝好像喊着什麼,但餘田生一個字都聽不見,喝下去的酒精成全了他的瘋癫,甚至意識不到被他壓在□□的人口鼻都流了血。
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餘田生被七手八腳地架開抱住,他掙紮着還要往地上撲,直到被潑了一臉冰啤酒。
潑他的人是陳光明。
餘田生甩甩頭,喘着粗氣瞪陳光明,拳頭又攥緊了些。
他也該揍!幾年前就該!
陳光明跟餘田生互瞪了一會兒,轉頭去處理地上的人。
王勝成了豬頭勝,無賴又把傷情誇大了幾分,叫苦連天。
“……陳哥你評評理,我就抽了他一根煙,他把我揍成這樣……哎喲我的鼻梁骨斷了吧……他弟那件事你也知道吧,又不是我打他……姓餘的就突然發瘋……”
陳光明蹲在地上,兩指卡着王勝下巴看了一眼,眉頭皺起來:“去醫院吧,我送你。”
陳哥是陳哥,光明哥是光明哥。誰都可以喊他陳哥,但不是誰都可以喊光明哥。
陳光明起身狠狠盯了餘田生一眼,招來人把他架回宿舍。
王勝搖搖擺擺起來,一揩臉手上全是血,委屈地問:“陳哥,他把我打成這樣,我報警不為過吧?”
陳光明摸口袋掏出煙盒,在掌心裡磕出一支遞到王勝嘴上,又掏火機給他點上。
“報警?”陳光明眼皮蓋着,一口煙嗓,“可以,你報吧。你和小魚一起去派出所,順便把謝寄去年過年那事再捋一捋。”
他同樣磕出一支煙叼上,湊着王勝的煙頭點燃,深吸慢吐,煙圈都籠在五彩斑斓的圓臉上。
又說:“别說哥不偏袒你,哥是想偏,還想你這臉去醫院費用我都給你報銷了。你跟餘田生做不成兄弟沒辦法,我另一個項目正好缺個管事的,就看你想不想去。”
巴掌裹了蜜糖,王勝腦子再木也品出點好賴,隻是還有點不甘心:“……他那狗脾氣……他弟那事真是湊巧……算了,那小孩确實受了苦,算我賠他了……”
陳光明攬着王勝,眯起眼湊近他耳朵:“你知道蕭岚山嗎?”
王勝茫然搖頭,陳光明捏捏他肩膀,語重心長:“動動手指頭查查。再問你,你知不知小魚他弟其實不姓謝,該姓蕭?”
陳光明已經說得夠多,王勝忍着痛翻手機,驚出一身冷汗,痛都忘了。
“他,他……”
陳光明同情地看着他,唉聲歎氣:“報警吧,小魚會怎樣我不好說,你跟我肯定落不着好。”
王勝捏緊手機,扯着傷痕累累的臉,哭笑不得:“報報什麼警,我這鼻子痛得受不了,先去醫院。”
陳光明沒去醫院,去了餘田生宿舍,一個人的房間,空得老鼠來了都嫌棄。
餘田生仰面攤在床裡,一條腿踩着地,鞋子上還粘着大排檔的餐具塑料膜,聽到動靜也沒起身,反而把胳膊架到眼睛上。
陳光明粗暴地踢上門,拉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粗聲粗氣問:“沒睡着?”
“别跟我說話。”餘田生回。
陳光明愣了一下,給氣笑了,起身過去踢了一腳餘田生小腿,他那條受過傷的腿。
餘田生痛得嘶出聲,一骨碌坐起來,瞪着兩隻不知道是被酒精還是怒火燒紅的眼,罵道:“陳光明你他媽有病!”
“我有病還是你有病?”陳光明不氣不惱,“我有病都看醫生了,你有病就發瘋?還專挑我請客的時候砸場子?”
餘田生還是惱火,但陳光明說的也沒錯,老闆請客他打架,不是砸場子是什麼?
“報警了嗎?”他狠狠抓了抓頭發,“讓他報,一碼歸一碼,我去蹲局子他也别想好過……”
“你以為局子那麼好蹲?你是忘了那個葉小姐他老公怎麼被招待的?”
陳光明說完又退回椅子裡坐下,也有些疲憊:“告訴你,我能讓人搞他,也總有人能搞你。小魚,你光明哥不光明,有些東西不想跟你說太多。”
餘田生有時候是挺恨陳光明,恨他那時候對他做那種事。
但更多時候,就比如現在他這樣坦蕩亮出他的底色,他那些恨又像被戳了洞的氣球,一絲絲地洩氣。
“你來找我幹嘛?要我給他道歉嗎?”
“道個屁歉!”
陳光明爆粗口,餘田生不太适應地看着他,嘴巴張了張,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心裡難受,但這難受就跟夢裡餘莊河的水草一樣,飄飄蕩蕩,想抓抓不住,沒見過的人又不會懂。
“說說吧。”還是陳光明開口,“早看出來你不對勁。讓你過來給我做事,又沒讓你家都不要。真當我說你連孩子都不管是玩笑啊?我還每個星期去看看我那小兔崽子呢。”
餘田生頹喪地倒回床裡,瞪着工地鐵皮房的天花闆,有口難開。
他怎麼可能說謝寄在學校裡說那種話,怎麼能告訴陳光明因為謝寄喜歡他又因為他被陳光明惡心過所有惡心謝寄的喜歡?
說不清,什麼都說不清。
“沒什麼要說的。”他自暴自棄,“你看兒子天經地義。”
那意思是他沒兒子可看,所以不用回家。
陳光明有些好笑,晃動椅子,椅子挨着櫃子這前後一晃磕出悶響,倒顯得房間裡令人窒息的安靜。
“你跟那小鬼幾個意思?”
餘田生不開口,陳光明隻好自說自話:“你躲他總不是因為欠他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