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曹賢跟孔雀似的領着大家走了,霍景昭趕忙對他作揖。
“謝曹管家,我定當安撫好小少爺.....”
等人走遠,他慢慢撫摸着藥瓶,墨色雙瞳浮出幾分隐忍的冷郁。
夏燥難當,日頭正盛,裴府的樓台水榭卻有微風清涼,仔細一看,原是長廊上的婢女們正端着冰塊銀盆,為亭台裡的人降溫。
“連漪,這可是當下京城最有名的大作,按上面的鬃毛定價,一根就值要萬兩黃金呢!”
望着眼前修長的背影,師承祭手忙腳亂地掏出禮物,沖他展示着一張奔馬圖。
裴連漪起初沒什麼反應,直到曹賢走入涼亭,回了一句“事情辦好了”,他才緩緩轉身,淡聲道:“子纓在外受了點小傷,還在卧床休息,待不了客,師家主來探望的不趕巧。”
他穿着束腰團花的碧色衣衫,坐下來時,整個人仿佛恍着琉璃光,比池塘間的睡蓮還要風情動人。
聽出他的逐客令,看呆的師承祭靜默半晌,才收起畫卷道:“連漪,我是來看誰的,你還不清楚嗎.....”
裴連漪沒有接話,隻飲了一口茶。
師承祭見狀趕緊讓奴仆拿來一個錦盒:“連漪,你不喜歡畫,這個總得看看。”
說着他打開盒子,解說道:“這是南安城新鮮摘采的石榴,我特意讓人加冰凍着,馬不停蹄地跑了半個月才送回來,你瞧這品相,多漂亮啊。”
聽聞這話,裴連漪勉強擡起眼。
容楚城夏天多暴雨,冬日酷寒,土壤常年悶濕,長不出什麼好石榴。
而南安是南邊的一個小國,那裡四季如春,種出的石榴舉國聞名,但因為路途崎岖,運送困難,外界很少有人願意耗費人力精力買回。
連家大業大的裴府也不會給下面出“刀山火海買石榴”這樣的蠢題。
此刻看着桌上顆顆飽滿的紅果,裴連漪沒有動,隻是微微點頭,婢女就立即上前給石榴剝皮。
他是朱門繡戶養出來的美人,看見再寶貴稀罕的東西都不會有什麼反應,能收下就已經很好了。
“連漪你喜歡就好哈.....”
師承祭放下心來,剛想坐到對方身邊,身後就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
“佩蘭小姐,可否借給在下一盆冰塊?”
師承祭當場彈了起來,扭臉對上霍景昭黑冷的眼睛。
“霍公子?!您怎麼來了?老爺正在待客呢.....!”亭子外的佩蘭也很驚訝,趕緊提醒着男人。
“啊.....真是抱歉,在下本無意打擾。”霍景昭露出一個歉意的微笑,又放緩語氣:“隻是天這麼熱,我去子纓房裡看他,想帶盆冰給他解暑。”
他話說的溫潤有禮,師承祭卻感到那黑瞳間有裂變的風暴,讓人在炎炎烈日下都毛骨悚然。
“啊?可是小少爺房裡有.....”
“景昭過來。”
佩蘭剛想說小少爺房裡有冰,裴連漪忽然開口打斷了她。
“裴爺,有事找我?”聞聲霍景昭擡腳走進涼亭,詢問道。
注視着他英氣的眉宇,剛還下達命令讓男人去看兒子的裴連漪有點不是滋味,他強忍着胸口莫名的悶疼,避開霍景昭的視線,指着地上的一堆禮品:
“你來的正好,雖然還沒過門,但你在府裡這些日子也不能無所事事,今天就把這些畫分出來,能入眼的,留下來,不能看的,就叫人扔了或者送到商會。”
一聽這話,師承祭坐不住了:“連漪,我送的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好畫呐.....!”
不等裴連漪回應他,霍景昭就彎腰擡起了箱子。
那箱子體積不小,又很重,而他輕而易舉的就把它扛到了肩膀上,還一臉輕松的對裴連漪說:“裴爺讓我做什麼,我就做。”
他穿着夏季服帖的黑灰色單衣,用勁時身上的薄布料瞬間繃緊,一下就勾勒出他精悍的身材。
不經意瞥到他的腰腹,裴連漪雙唇一顫,不受控地低下頭:“好了,去吧。”
霍景昭“哦”一聲,就扛着箱子越過了師承祭。
師承祭張着嘴巴:“連漪,畫很貴的.....”
“那又如何,反正你還會再送。”目送霍景昭走出去,裴連漪眉色淡淡的。
“也是,當我沒說.....當我沒說哈!你快嘗嘗.....”
聽着身後兩人的對話,霍景昭的臉徹底沉了下來,走了兩步,他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從婢女拿過冰盆,才大步流星的離開了水榭。
“霍.....霍公子?”看着男人絕塵而去的樣子,佩蘭的雙手僵到半空中,面容難掩驚詫。
不知道為啥,總覺得一向溫文爾雅的霍公子剛才特别粗暴呢,表情也充滿冰冷和可怕。
哎,興許是天熱的頭昏腦漲,她看錯了吧。
擋住頭頂的大太陽,佩蘭搖了搖頭。
快步走出水榭,步入後院,冷眼看着手上的畫,霍景昭俊美的臉龐變得有些扭曲。
他猛然揮動手掌,強勁的内力從掌心迸發而出,瞬間擊碎了手上的冰塊。
冰刃和細碎的銀在烈光下交疊,映出霍景昭布滿駭氣的臉。
做完這些他仍耐不住心中的火種,又緊握右拳,狠狠地往樹上捶了一下。
他隻用了三成力,就給粗壯的樹砸出一個深坑,府邸上空陡然冒出一聲巨響。
此時的涼亭裡——
師承祭詫異地站起身:“什麼動靜?”
曹賢往後院看了一眼,徐徐回答道:“霍公子初來乍到,還沒摸清府上的路,應該是撞樹上了。”
師承祭大笑:“哈哈,連漪,你的贅婿挺有意思啊.....”
裴連漪卻凝望着波動的水面,淺淺地蹙起眉。
霍景昭來到偏院時,裴子纓正在跟婢女鬧。
“小少爺,老爺有令,一定要奴婢看着您喝下去的.....”
“我不喝——不喝!好苦.....!我要爹爹來,他為什麼不來看我!”
說罷他就砰的一下打碎了婢女手裡的藥碗。
“啊——小少爺.....!”
“滾出去——出去!”
婢女被燙的一驚,隻好拿着碎碗匆匆離去。
自從重傷醒來,裴子纓就被困在房裡,喝苦藥、忍受養傷的枯燥也就罷了,最叫他難以接受的是,一直對他疼愛有加的爹爹,竟會狠了心不來看他。
想到那晚替他攔下棍棒的男人,裴子纓雙手捏着軟枕,小臉發紅。
“不喝藥,莫非又想吃雞腿了?”這時,門邊忽然多出個高大的人影。
“你,你怎麼來了!”乍一看見正在想的男人,裴子纓立馬用棉褥把自己裹起來。
霍景昭揚眉一笑,擡腳走進去。
“誰,誰準你進來的?”裴子纓的語調變了。
霍景昭把藥瓶放桌上,聲音聽不出什麼起伏:“裴爺讓我來給你塗藥。”
話雖這麼說,他卻沒有過去給人塗藥的意思,反而在桌邊坐了下來。
裴子纓羞恥地捂住自己的傷處,支支吾吾道:“我.....不、不需要.....你來。”
霍景昭随手攤開一幅畫,慢悠悠地看了起來。
瞄着男人挺立俊逸的側臉,裴子纓小聲問:“那晚.....你為什麼幫我?”
“......”霍景昭依然在看畫。
“本少爺問你話呢!回答我.....呃!”裴子纓話還沒說完,男人就起身沖他走了過來。
“你.....”仰視着霍景昭棱角分明的下颌,記起那天龍舟會他下水救人的情景,裴子纓青澀稚嫩的眼睑飛上了桃粉色。
審視着他和裴連漪有七分相像的臉,霍景昭的呼吸微微緊促,他擡起右手,用掌心抵住頭頂的床框,站了片刻,才把藥瓶丢給裴子纓,沉聲道:
“因為我不想在大喜之夜,脫去衣裳後,發現妻子的身上有疤。”
“什麼喜夜.....”婚事還沒敲定呢!裴子纓神情呆滞,含羞低喃。
此時霍景昭已經回到桌邊,用手摩挲着幹燥的畫紙。
“你敢代表裴府參加龍舟賽,還挺有本事的嘛。”從前倒是他小看了這個窮男人,裴子纓回過神,一臉驕傲道。
“裴爺要我參賽,不得不從。”
“你拿那麼多畫幹什麼?”
“裴爺說,要把沒用的畫分出來扔了。”
裴子纓坐直身體,輕哼道:“一口一個裴爺,你很聽我爹爹的話啊。”
霍景昭表情平靜的反問:“在府裡有誰敢不聽他的話麼?”
他話音剛落,裴子纓就走到他身邊,擺弄着桌上亂七八糟的畫軸,得意地說:
“你分錯了。”
霍景昭一整顆心都飛到了水榭裡,哪來的閑心思分畫,就順着裴子纓的話問:“哪裡錯了?”
“我以前看爹爹整理過書房的畫,他說,這些畫啊,左下角有紅色官印的都要給商會,商會會想辦法還給那些當官的。”
“右下角帶黃色印章的畫也要給商會,他們會賣了,沒有印章的呢,大多是些無名之作,但爹爹都會把它們留在府裡,雖然我也不懂,但爹爹說,這樣會給他省去很多麻煩.....!”
裴子纓兩手叉着腰,得意洋洋地說道。
聽過他的話,霍景昭翻起畫卷的一角,果真在邊角處發現了印記。
紅色是公章,黃色是私章,想來應該是官府有人礙于身份不方便做買賣,就由裴家來倒這麼一手。
這是出力不讨好的事,但裴連漪卻在暗地找到了最好的辦法,既讓官家和商會獲利,又能保裴家安甯。
裴府能在朝廷和其他家族的虎視眈眈下屹立這麼久,靠的不光是祖上的積攢,還有裴連漪的一顆七竅玲珑心。
想着裴連漪用那張臉蛋和身子在官商之間周旋,霍景昭體内的無名火燒的更旺,他狠狠揉着畫紙,就差直接給畫撕了。
“喂.....你,你怎麼了?”
雖說男人還是一臉溫良,裴子纓卻感到房間裡彌漫着極深的威壓。
霍景昭清醒過來,默然松開手,轉頭盯着他:“你傷還沒好,不該貿然下床吧。”
他,他是在關心自己嗎?裴子纓咬了咬唇,不知是害羞還是逞強,他揚聲道:
“這點小傷算什麼,以前爹爹還會用戒尺打我呢.....!那才叫真疼。”
霍景昭的瞳孔一震:“你說,你爹會用什麼打你?”
“戒尺啊。”裴子纓紅着臉說:“我爹房裡的戒尺和别地兒的不一樣,那東西是爹爹命人照着他的身高、手長定制的,做的又長又厚,上面還鑲着白玉.....”
回憶起挨打的痛楚,裴子纓抱住雙臂,龇了龇細白的牙:
“呃唔.....打到身上,可疼了,當晚那裡就腫了一大片。”
霍景昭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口幹舌燥地吞咽着口水,用啞的發疼的嗓音謝了裴子纓後,就上主院去找裴連漪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