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蘭緩慢地走着,将周遭的慘狀都納入眼底。
難以言喻的刺鼻氣味在這片土地上彌漫着,讓人抑制不住地直犯惡心。
那些龍族的屍體雖然沒怎麼被燒焦,但大部分都殘缺不全,斷了龍角的、折了翅膀的、被斬斷尾巴或四肢的,甚至是被砍頭的,以七零八碎的狀态橫屍遍野。
相較起來,被箭射成刺猬竟是比較體面的死法了。
在一張被烈焰熔化了一半的巨弩旁邊,人龍相搏的場景吸引了赫蘭的注意力。
一頭綠龍将一個人類壓倒在地,它的體型也就比自己略大,放在龍族之中其實壓根兒不夠看的。
此刻它那鋒利無比的前爪劃破了人類的腹部,血紅的髒器流了出來、攤在地上。
而那名人類還在頑強反抗,手中帶着閃亮符文的利劍刺進了綠龍的胸腔,隻餘劍柄和一小截劍刃還暴露在外。
同歸于盡的一人一龍保持着這樣一個詭異姿勢,一動不動。
赫蘭心中的疑惑更甚,再次打量四周,發現四周的煙霧竟然也是定格的狀态,就好像——
時間略過了這片土地。
他小步湊近去,注意到那名人類的衣服上有個别緻的金屬領扣。
兩顆拖着焰尾的五角星,一顆方向朝上,另一顆則向下,彼此環繞形成一個圓環。
雙星旋,這是星律教廷的标志。
赫蘭雙眼放空,腦海裡一片空白。
教廷已經覆滅有一千年了,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戰争?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擡眼望去,前方的霧氣更加濃厚,隐蔽了陽光,讓前路消失在茫茫灰霧之中。
赫蘭邁開腿,罔顧自傷痕累累的雙腳細密攀升而上的疼痛,像是着了魔般朝這片時停之地中心的迷霧走去。
越來越近,他終于看清了,那裡有一個黑發男人。
兩道長不可測的黑色鎖鍊從霧中延伸出來,分别束縛住了男人的雙手,緊繃的鍊條将他定格在空中,而濃霧所化的尖刺則穿透了他的身體,由後背貫穿至前胸。
赫蘭仰起頭,怔愣地凝視着這一幕,心中湧動着一股奇怪的感覺。
半晌,他轉過身,相當平靜地繼續走向迷霧深處。
他想看看那黑鍊的另一端是什麼。
走出十來步,一切都徹底不可見了,摸索着行進時赫蘭偶然一手搭在了鍊條上。
隻一觸碰,那金屬鎖鍊便瞬間化為齑粉,了無殘影。
奇怪的霧氣也仿佛被風吹拂般流動起來,緩緩消散,連帶着貫穿男人身體的那根霧刺也消失不見。
于是那人“砰”的一聲墜落在地。
赫蘭反應過來,忙不疊跑過去,俯下身跪在地上,輕輕将男人的臉轉過來。
看清這張臉時小銀龍愣了一瞬,眨兩下眼睛。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人族。
不對,赫蘭晃晃腦袋,将注意力集中到那貫穿胸口的創口上。
糟了,那霧氣似乎有毒。
他看見傷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蔓延着,趕忙将男人的衣服扯開,讓傷口袒露出來。
“你還好嗎?”
那人緊閉着雙眼,沒有任何反應,呼吸也似乎若有若無。
呃,大概是沒救了吧。
他又默默把那衣服攏起來,好讓人可以體面地離開。不料手腕忽而被攥住,赫蘭一怔,默默打量起面前的男人。
這人明明看起來已經沒氣了,力氣卻大得讓他掙脫不開。
小銀龍一時間陷入了自我懷疑。他真的這麼弱嗎?連一個氣數已盡的人都比不過?
黑發男人就這樣抓着他的手,兩片蒼白的薄唇以微小的幅度翕動着。
“什麼?”
赫蘭将垂下來的礙事發絲别到耳後,湊近去聽臨終之人的遺囑。
“銀龍……”
那聲音氣若遊絲,但足以讓人聽清了。
真厲害,眼睛都不用睜開就知道他是銀龍。赫蘭在心裡贊歎道,不愧是星語者。
他的左手被男人握住,雖不是十指相扣卻也掌心相貼,顯得有些過分親昵了,對于隻有一面之緣的兩個人來說。
赫蘭想抽回手,卻發現,随着他們頭頂彌漫的霧氣散去,陽光重新閃耀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上時,奇怪的金色紋路開始出現在男人的皮膚上。
日光所及之處,金紋如同受到召喚般即刻浮現,赫蘭好奇地用手輕輕觸碰,即刻被燙得一顫。
想必這人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他在金紋就要沿着脖頸攀上臉龐時皺着眉側過頭,擡起一隻手擋在臉前,而另一隻手……感受到異樣,赫蘭這才意識到,他們先前交握在一起的手居然分不開了。
純白的微光正從兩人緊緊相貼的掌間滲出。
怎麼會這樣?
“放開——”那人嘶聲急促道。
“好,好,我想想辦法。”
赫蘭心中頗有怨念。明明是你非要抓着我的手。
好不容易終于松開時,他看到對方的掌心和自己一樣也受了傷。而現在,那道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彌合。
???
小銀龍不明所以,又愕然望向男人的胸口處,發現那可怖的創口已經愈合了一半了。
怎麼回事?
仍未蘇醒的男人微微扭頭,日光自紫羅蘭色的眼瞳前一晃而過。
什麼東西在反光?赫蘭被晃得兩眼一花,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這人的額間長出了一片銀白色的龍鱗!
剛才好像還沒有的啊?!
難道是……赫蘭難以置信地猜測,他們的手緊貼在一起的時候,或許陰差陽錯地完成了轉化龍仆的血契。
龍族轉化龍仆的方法有兩種。
最常見的是通過身體部位直接接觸,在對方身上造成傷口,這些創口會成為“龍病”的開端,要想不繼續惡化就隻能一心一意地侍奉主君。
這樣的方法比較低級,大部分龍族都能使用。不過也不排除有的龍族太過弱小,費盡心思留下傷口結果别人自愈了。赫蘭自認為是屬于這一類的。
另一種方法是與轉化對象鮮血交融,完成世代延續的主仆血契。
這要求龍族的實力必須足夠強大,畢竟以血作縛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被龍血轉化的龍仆,其後代一誕生便帶着血契烙印,除非生下的是主君的子嗣,否則世代為奴的宿命無法更改。
龍仆的命運是悲慘的,一旦主君死去,患龍病的龍仆會盡數變成狂躁的翼手龍,而通過血契轉化的龍仆則會同樣走向生命的終結。
赫蘭太有自知之明了,以他自身的實力,分明是不可能通過血契轉化龍仆的,怎麼會……他思緒紛亂,小心地擦了擦男人的額頭,再三确認那裡确實長出了銀色的鱗片。
“……”
好心救人,結果把人變成自己的奴仆了。
看樣子,這個男人很有可能也是星律教廷的禦法者,給一隻廢物龍當龍仆,對他來說可能還不如死了呢。
赫蘭不安地靠在男人身旁,默默抱住膝蓋。
雖然他确實想有個人陪伴在身邊——一個永遠不會傷害和欺負自己的人,但從沒想過以這麼強人所難的方式來達成。
罷了,還是想想等人醒來後自己該怎樣解釋才不會被揍。
思忖間,喉嚨猛地一緊,赫蘭毫無防備被一隻大手用力掐着按倒在地,如瀑銀絲在焦黑的地面鋪散開來。
這麼快就醒了啊,他在心裡為自己默哀三秒。
“你——”
男人嘶啞的聲音陡然頓住。
重新流動的風自由地從兩人之間呼嘯而過,揚起沉澱了千年的煙塵。
微塵撞入眼中,赫蘭被刺激得想流眼淚,下意識擡手去揉眼。男人松開了他的脖頸,繼而抓住他的雙手按到地上。
手腕被攥得生疼,赫蘭倒抽一口涼氣,又因為異物的闖入而睜不開眼,生理性的眼淚一下子就淌了下來。
他一動不動地躺着,做好了再添些新傷痕的準備。然而身上的男人卻不再動作了,兩人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僵持着,仿佛時間又重新凍結了起來。
怎麼還不揍我?
赫蘭愈發疑惑,小心翼翼地睜開眼。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被對方兇狠陰沉的目光吓得一哆嗦。
身上人的雙瞳深邃幽暗如化不開的濃霧,此刻正目不轉睛地凝視着自己。
這樣的顔色,不像是人族的眼睛。
黑發男人看自己的眼神跟活見鬼了一般,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開口:
“你是銀龍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