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沙這才回過神來,察覺自己的失态後他輕咳一聲,走向一絲不着的主君。
“來,伸手。”
……
最後也沒有吻他。
赫蘭默默地想,阿彌沙什麼都好,就是說的話不能盡信。
因為起得太晚,隻好早午餐一塊吃了,從翡翠王宮跟來的龍仆杵在他身邊,随時準備伺候進食,赫蘭非常不習慣,以至于連刀叉都忘了要怎樣拿。
阿彌沙倒是沒吃什麼,他就那樣坐着,眼睜睜看着自己被龍仆的熱情弄得手足無措。
終于有一次,赫蘭一眼瞥見男人微微勾起的嘴角,被抓個現行的人這才起身替自己解圍,讓其他龍仆退下,而後還要湊過來笑着問:“需要我喂您嗎?”
“不需要!”他微惱地瞅男人一眼。
……
海潮聲動,清爽的和風掠過,這次沒能再拂動他的發絲。
盡心盡職的龍仆說到做到,真的給他編發了。雖然、是一個簡單到他自己都能搗鼓出來的麻花辮。
“好像還是沒分好?”
走在後面的龍仆蓦然開口。
“阿彌沙,已經是第八次了!”赫蘭無奈至極地轉過身,上前抓住龍仆的手,“我很喜歡這次的,不要再改了好嗎?”
“真的很喜歡?”阿彌沙狐疑地眯了眯眼。
自己的技術怎麼樣,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真的。”赫蘭控制住自己,這次沒再眨眼。
他們正走在連接陸上和海上宮殿的白石長廊上。
雖然之前也在潮洇王庭待過一段時間,但這還是第一次,阿彌沙有空和他在這裡漫步。
赫蘭心情莫名的很好,開始四處觀察起從前自己未曾注意到過的細節。
長廊右側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尊巨大的龍族塑像,面朝着銀月灣的出海口,昂首挺胸,像守護神一樣威風凜凜。
赫蘭回頭望去,發現最初的三頭龍都沒有翅膀,背部還光溜溜的,四肢末端也沒有利爪,而是鳍的形狀,從第四尊塑像開始才具有如今的龍族那雙翼四足的形态。
阿彌沙将他好奇的模樣看在眼裡,停下腳步解釋道:“那是潮洇龍祖。戈利汶屬于海龍一脈,他的先祖誕生于深海,曾在南方海域稱霸了幾百年。”
于是赫蘭的視線轉移到了龍仆身上,專注地傾聽着。
“後來由于作惡多端,海龍被星語者聯合鷹崖城降服,其後代獻出龍晶接受馴馭,盡數易形登陸,此後這一脈的龍族再不回歸大海。”
“原來鷹崖城也曾與教廷合作,”赫蘭有些意想不到,“我還以為他們真的避世不出。”
“不,”阿彌沙笑着搖搖頭,“那時還沒有教廷,星語者就像後來的千面神教教徒,散布于人群之中,隻有在對付強大的龍族時才集聚起來。”
噢,赫蘭在心裡想,那看來鷹崖城的曆史确實相當久遠,它比教廷還要古老。
“也是在那時,”龍仆繼續道,“一個星語者與鷹崖城的使者相愛,自此星語者的血脈融入了風吟家族。”
“血脈?”赫蘭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我還以為星語者的能力是後天習得的,禦法者不都是這樣的嗎?”
“确實需要後天的學習,”阿彌沙看着他,“但若身上沒有星語者的血,那連與律法建立連接都無法做到。”
“這樣的話,龍族如果将星語者殺光,後世不就再也沒有了麼?”
赫蘭越想越覺得可怕。沒有星語者了,憑阿彌沙一人能消除這肆虐千年的龍禍嗎?
并且,要想讓星語者存續下去,阿彌沙就必須與其他人生育後代,畢竟他是最後一個了。
龍血會吞噬同化異族的血脈,阿彌沙和自己……隻會有小龍,而不會有人族。也就是說,他與任何人都能延續星語者的希望,唯獨不能和自己。
須臾之間赫蘭想了很多很多。
“不一定。”龍仆忽而牽起他的手,帶他來到長廊左側的石欄邊,朝着浪潮起伏的大海,“我來給您講一個故事。”
“一個教廷所有禦法者在小時候都會聽到的故事。”
情緒低落的赫蘭聞言擡起腦袋,強打起精神,盡量讓自己的表情正常,扭頭專注地凝視着阿彌沙。
龍仆同樣也注視着他,灰色的眼瞳溫和而平靜。
“隕落人間的星辰化身為龍,它們不屬于現世,世界的意志也不歡迎這些外域來客,它們的存在會破壞世界本身自成一體的秩序,而世界的規則也會限制并削弱它們,一如衰老、死亡,這些永恒的法則會随着龍族的疊代在它們身上發揮愈加明顯的作用。”
“所以我們才這麼招人恨。”赫蘭郁悶地歪了歪腦袋。
原來世界并不歡迎自己。
“但是龍并不孤獨。”龍仆擡手撫上他的側臉,用指腹将那微微耷下的嘴角往上提拉些許,“星辰律法能夠延續千年萬代,是因為其不乏自我修正的能力。”
“龍族誕生之時,會有引星與之一同降世,他們的使命就是指引迷途之星重返天穹。在後世,引星的化身擁有一個特别的稱呼。”
“星語者!”赫蘭喃喃道,握住龍仆停頓在自己臉頰邊的手,“所以,隻要有初代龍族誕生,就會有星語者,對嗎?”
阿彌沙一點頭,将他們交握的手搭在石欄上,“在以往,教廷每觀測到隕星降世,就會派禦法者去帶回同一時刻出生的嬰孩,這些孩子将被教廷集中撫養長大,成為新一代的星語者。”
“可是,”赫蘭不太明白,“他們的父母會願意嗎?将剛出生的孩子交給教廷。”
光是想想他都覺得要心碎了。
“我當學徒的時候也幹過這種事,”阿彌沙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海平面,“跟着導師去,情況好一點時,花些銀币就可以将孩子帶走,情況不好就可能會挨打。”
“你,挨打?”赫蘭稍稍吃驚。
這個倒是完全想象不出來。
“因為我們不能對普通人使用法術,這是教規,否則激起人們的抵觸情緒,以後再想交涉就難了。”阿彌沙說着,對他微微一笑,“所以學徒們學得最好的是瞬移術和傳送術。”
“那你肯定不會挨打。”赫蘭釋然道。
“沒有,我學得差點。”阿彌沙肉眼可見地不自在起來,又為自己找補:“但我跑得最快。”
“好……”
赫蘭兀然想起阿彌沙導師給出的“天資愚鈍”的評價,可他确實不像是資質差的樣子呀?
眼看有些冷場,他主動續着話題:“除非實在困難,父母不會輕易為了銀币交出自己的孩子吧?”
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不到萬不得已,怎麼會舍得交出去呢?
“其實大多數時候都能成功,”阿彌沙緩緩開口,頂着小白花詫異的眼神,“他們若拒不配合,将來那片區域遭受龍禍時教廷不會出手,這樣的家庭注定受到周邊的敵視,除非他們從此帶着孩子遠走他鄉。”
“哦。”赫蘭不禁為那些離散的家庭感到難過,“聽起來,隕星降世而生的龍族也不在少數?”
“其實也不多,”龍仆思忖片刻,“并且它們大部分在幼年期就被同族殺死了,也有極少數被極端屠龍派偷偷擊殺,能長成的少之又少。”
赫蘭很想問阿彌沙這“極少數極端屠龍派”是不是就是他自己,但還是忍住了。這樣好像不太好。
“既然一頭龍降世會誕生那麼多星語者,而這些龍又極少能夠正常長大,那星語者的數量豈不是會比龍族多很多?”他突發奇想。
阿彌沙聞言望着他,“一頭長成的巨龍也可以殺掉不計其數的星語者,這麼想是不是覺得平衡些了?”
這種平衡還是算了吧!
赫蘭猛地搖搖頭,繼而又聽到龍仆輕輕的笑聲。
他眨兩下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與龍仆四目相對,“那你也是這麼被帶走的。”
所以阿彌沙并不在鷹崖城長大,甚至有可能、他都沒來得及看過山城繁榮強盛的景象,就隻能面對那斷壁殘垣與累累白骨了。
“不,”阿彌沙的聲線蓦地變得低沉,與他相握的手也收緊了些,“主君,我是被搶走的。”
赫蘭錯愕地睜大眼睛,“從鷹崖城?”
龍仆垂眸凝視着手中的戒指,輕輕開口:“從我母親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