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破曉,寝殿的大門便被吱呀一聲推開,十來名龍仆你推我搡地魚貫而入。
被搖醒的赫蘭還處在睡眼惺忪的迷糊狀态,緊接着就被龍仆推去洗漱更衣。
站到落地鏡前時,他才注意到在寝殿内嬉笑不止的這群并不是自己的龍仆,而是戈利汶的塞壬,為首那個指揮得有模有樣的正是希爾妲。
“清醒啦?”藍灰長發的塞壬笑吟吟地望着他,“睡得很好嘛,阿彌沙走了你都沒發現。”
自己的龍仆睡得快起得早,他好像從來就沒有發現過,并不單是今日才這樣。
赫蘭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對希爾妲回以一笑。
仔細一看,她們似乎都精心打扮過一番,一改以往披頭散發素面朝天的模樣,或卷曲或飄逸的長發盡數盤在腦後,用珊瑚珍珠發冠點綴着,藍色額鱗周圍貼上了閃亮绮麗的鱗片,唇色各不相同卻都鮮豔動人。
連身上的這套魚尾裙都比平時的衣裳精緻不少,從水藍向純白過渡的漸變配色,上身華麗的魚鱗狀藍色晶片閃閃發光,雪白的褶皺裙擺随那歡快的步伐舞動着,賞心悅目如同翻湧的浪花。
外邊的天都還是暗沉的,而塞壬們都是夜貓子——很多次,他靠在阿彌沙身邊安然入睡,半夢半醒間卻聽到了她們空靈悠揚的夜曲。
赫蘭不由得思忖起她們其實一夜未眠的可能性。
雖是說來替自己更衣,但塞壬們顯然自己都還沒拾掇好,叽叽喳喳地圍繞在他身邊。
“赫蘭!你看是這個祖母綠的耳墜适合我還是這個珍珠耳墜?”
“赫蘭赫蘭,你覺得我要穿披紗嗎?還是露出鎖骨和肩膀更好看?”
“赫蘭,你說我戴粉珊瑚發冠好看些還是紅珊瑚?”
“赫蘭……!”
原本忐忑不安的情緒被塞壬們的興奮勁兒感染吞沒得一幹二淨,赫蘭不自覺緊繃着的眉頭也舒展開來,沒那麼緊張了。
“好啦,你們别光顧着自己。”
素來貪玩的希爾妲在姐妹面前也正經起來,叉着腰嚷嚷:“趕緊收拾赫蘭!”
于是褐發塞壬百靈小心地将那套銀白色禮服放到床上,激動轉身:“開始吧!”
她們掩嘴笑着圍上來,赫蘭眨了眨眼,猛然反應過來後慌忙連退三步。
“我自己來!”
他局促地将樂得花枝亂顫的塞壬一個接一個推出門外,松一口氣,站在床邊褪下睡袍,準備換上新的裡衣。
完全|裸|露在空氣中後赫蘭發愣片刻,思緒不受控制地飄散開來。
從前他沒怎麼注意過自己的軀體,但昨晚在與阿彌沙接吻時,身體發生的某種變化實在是難以忽視,而龍仆的應對方式也很……強硬但有效。
如果他沒那麼害羞,或許就會回抱阿彌沙,告訴他自己很喜歡他,告訴他自己也喜歡這樣。
他還是不夠坦誠,分明非常在意銀龍的存在,卻不敢向阿彌沙追問到底。曾經他寬慰自己,能和阿彌沙在一起就算做替身也沒什麼的,現在心裡卻不甘于此了。
就像嘗試過更深一步接吻的滋味後,僅僅四唇相貼再也不能帶來先前那麼多的熨帖與滿足。欲望是一個無底洞,得到了就會想要更多,人是這樣,龍也是這樣。
而現在,他希望自己能徹底取代銀龍在阿彌沙心中的位置。這聽起來太自私了,卻是他内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如果……
叩叩叩——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赫蘭,我們進來了咯!”
“等一下!”
塞壬們果不其然完全忽略了他急促的回答。她們雀躍着湧進寝殿時赫蘭堪堪套上了裡衣,故作鎮定地微微一笑。
“好啦,讓我們來幫你!”
希爾妲開始給塞壬們分工,孰料還沒分完她就先把自己繞亂了,最後隻好擺擺手:“該幹什麼幹什麼!”
赫蘭再次杵在落地鏡前,覺得這畫面有些似曾相識。
上一次是差點成為黑沙王庭的王後,這次則是即将成為千流王庭的主君,不到半載的時間裡發生了那麼多事情,自己的人生也算是跌宕起伏。
“來吧。”百靈輕輕擡起他的手,将衣袖套了上去,赫蘭乖乖配合着,視線落在鏡中的自己身上。
主君的服飾看起來典雅大方,一襲修身的涅白長袍,其上星羅棋布着繁複精美的銀色暗紋。
腰封是銀制的,做工精緻形如伸展的羽翼,連每一根飛羽的紋理都清晰可見,就像是鷹隼的雙翼環住了他的腰,下方垂墜的銀鍊凝聚着流水般的光華,如同自千河平原一路南下的道道銀練。
龍晶披紗看起來倒與之前的沒什麼不同,皆是由七層薄如蟬翼的白紗組成,每一層的晶粒顔色各不相同。
披紗完全從身後垂下,沒有像之前的裙裝那樣裹住他的肩膀,取而代之的銀鱗狀肩飾下方垂墜着搖曳不止的銀絲流蘇。
“按照規矩,主君和王後的禮服用七層披紗,少君是六層,王庭的大将用五層,還有大将的配偶、子女……”替他整理服飾的百靈以歌唱般的歡快語調介紹着。
赫蘭聽得入神,又想到了他的龍仆。
“你看看!”大功告成後她陶醉地撥了撥那從肩部垂下的銀色流蘇,“我都要愛上你了,赫蘭。”
“有這張臉,什麼都不穿也能讓人愛上吧?”正在為他編發的希爾妲叼着木梳含糊不清道,“不過,主君的審美确實從不出錯。”
原來是戈利汶的主意,赫蘭默默地想。看得出來藍龍主君确實是下足了心思。
塞壬的手法熟練程度比阿彌沙高出不少,雖然他看不見自己的長發被編成什麼樣式,但起碼不是麻花辮了。
希爾妲接着繞到前面來,将他的額發撩至兩側,露出光潔的額頭,“嘿,這樣更好。”
望見鏡中的自己,赫蘭怔忡少頃。
失去了額發的修飾後,自己的面龐即刻少了幾分柔和感,無端顯得有些冷淡。
看起來更像霜歌王庭的主君了。他歎一口氣。
世上原有這樣的巧合,兩個毫無關系、甚至性别都不同的人會長得如此相像。
“快點啦,别耽擱了加冕禮。”希爾妲再次開口催促,接着下句便暴露了她的真實想法,“我要去千流王庭玩!”
赫蘭輕笑出聲,轉身看向她,“已經可以了吧?”
“嗯嗯!”百靈和其他幾個塞壬将他上上下下反複掃了幾遍,認真地點點頭,“走啦,希爾妲要急死了!”
這次身上沒有那些繁瑣的配飾,百靈她們原本還想物色合适的耳墜,奈何他之前被黑沙龍仆硬紮出來的耳洞已經愈合,于是她們隻得作罷,而後喜笑顔開地将漂亮的耳飾統統戴上。
最後赫蘭幾乎是被興奮不已的塞壬們推出大殿的,希爾妲沒忘記禮數,在白石長廊前喝止了她們。
塞壬們努力收斂笑容正色起來,井然有序地站成兩列,低頭跟在他身後。并列首位的希爾妲和百靈一同托起輕盈的龍晶披紗,不緊不慢地邁動着小碎步。
“赫蘭!”
黛娜激動的聲音從對面傳來,他擡眼望去。
烏壓壓站成一片的龍仆們靜候在長廊盡頭處的庭院内,烏發雪膚的塞壬和藍龍主君伫立于人群前面。
隻見戈利汶轉身敲了下黛娜的腦殼,接着對她說了些什麼,黛娜吐了吐舌頭,不再喊他赫蘭了。
他緩緩邁動雙腿,頂着那密匝匝的視線平穩行進。
這條長廊已然走過許多遍,但如今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赫蘭不免感到拘謹,甚至——他蓦然發現,原本朝向大海的那十尊潮洇龍祖塑像不知被誰施法翻了個面,仿佛威嚴地凝望着長廊上所發生的一切。
這十尊龍祖塑像的位置非常巧妙,靠近海上宮殿那一端的是初代海龍,之後代代相鄰,臨近陸上宮殿的最後一尊巨龍雕塑則是戈利汶的母親,已經完完全全褪去了海龍的特征,與當今的陸上龍族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