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來吧。”
明知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赫蘭還是無可救藥地停頓下來,遲疑片刻,扭頭望向那親密相擁的一人一龍。
他的龍仆說完這句話,神情分外認真地注視着眼前的愛人,似乎迫切想要得到回應——肯定的回應。
銀龍沒有說話,隻是俯首吻着阿彌沙的脖頸,在無言的溫存中撫平彼此的氣息。
為什麼不答應他?你們都做這種事了。赫蘭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攥緊了拳。他在心裡獨斷地将銀龍描繪成虛情假意不負責任的負心漢模樣,并為龍仆感到不值。
“留下來,”阿彌沙握住那人修長白皙的手,克制地在手背落下一吻,“我用浮空石造一座城堡,把你藏進去。”
這下銀龍輕聲笑了,“主教大人,您把浮空石用光了,那對獅鹫怎麼築巢?”
“我不知道你還關心這個。”
阿彌沙皺了皺眉,賭氣般默不一言地重新擺動腰肢,展示着自身優越流暢的線條和緊實的肌肉,像是執拗地想從對方臉上看到些不那麼淡定的表情,然而失敗了。
銀龍看起來遊刃有餘得多,始終溫順地配合着他,甚至于扶住阿彌沙的腰幫助他調整或許不太正确的姿勢……最後有些氣急敗壞的龍仆一口咬上他的唇。
赫蘭閉上眼,決絕地回頭就走。
“看來,”阿彌沙又甕聲甕氣地開口,“沙沙的母親讓你習得不少經驗。”
這話聽起來酸溜溜的。銀龍主君再次不争氣地停下來,咬着唇陷入糾結境地。沙沙的母親又是誰?跟銀龍有什麼關系?
“等下。”
阿彌沙倏然睜大眼睛,呼吸在一瞬間急促起來,雙手搭上銀龍的肩,“我知道了!是獅鹫。”
在兩隻銀龍的共同注目中,他就這樣開始自言自語:“浮空石能加強陣法,獅鹫的巢築在浮空石上,被暴雨團環繞。如果暴雨是被召喚出來的,那——”
赫蘭聽不太清龍仆在念叨什麼,不得已稍微向兩人靠近。
“你真的要在這種時候研究怎麼調雨?”
“梅德湖大旱,”阿彌沙手腳麻利地從銀龍身上起來,“繼續這樣下去,今年又會死不少人。”
禦法者制服被墊在銀龍身下,他撈起一件顯然屬于對方的純白外袍披在肩上,“那些流民多是南方來的,因為龍禍流離失所,現在梅德湖是他們最後的庇護地了。”
赫蘭紮根在原地,望着阿彌沙步履輕盈地從自己身邊經過,帶起千年前的一陣風,金色眼瞳閃着光,熱烈而張揚。
他伸出手,卻隻是徑直穿過了對方心口的位置。
“銀龍。”
這回是阿彌沙忽而腳步一頓。
他轉過頭,笑着問:“你說,如果我成功了,梅德湖會不會變成另一番景象?”
“會的。”
赫蘭與銀龍同時答道。
這一刻仿佛天地間萬事萬物都消散褪色,隻剩下他們兩個遙相呼應。目送龍仆披着白衣的身影漸漸遠去,他的心髒沉重地躍動,甚至短暫忘卻了銀龍的存在。
他們之間畢竟相隔了千年時光,這樣的認知可以接受卻難以真正被理解。
時停之地的結界崩塌時,焦骨成灰刀劍鏽蝕的時光洪流沒能撼動他的感知,隻在方才這種不經意的時刻,流失的一切纖毫畢現。
會的。赫蘭默默在心裡把這句話補完。在将來,那是千河南下的富饒平原,千流王庭的王都,心髒。
我們的家。
這沒什麼的。他告訴自己,銀龍已經被埋葬在過去,他才是阿彌沙的當下和未來。最重要的當下和未來。
要是這樣一個夢就承受不住了,那他還真的沒資格站在阿彌沙身邊。自己總不能做一個既狹隘又愚蠢的主君。
他這麼想着,終于重新平靜下來,仰起頭遠眺星空。該結束了吧?這個夢。
恍惚之間,周圍的景象變得模糊,像覆上了一層流動的紗,令人看不真切,耳畔拂過一陣涼氣,像是誰似有若無的氣息。
“怎麼不看看他的模樣呢?”
誰?赫蘭驚詫地後退幾步,幾度眨眼後視野回複清明,他環顧四周,視線捕獲到半空那團悠然旋轉的灰霧時鱗尾都不自覺地繃緊,手心被冷汗浸濕。
安卡莎。
她來這裡做什麼?銀龍跟她也有關系嗎?
女人柔和舒緩的笑聲伴着霧氣輕輕漾開,身後的銀龍卻毫無反應。赫蘭愈發困惑。
“我是在對你說話,千流主君。”
他霍然警覺,這原來不是夢的一部分,而是灰龍真實地進入到了自己夢中。
她想做什麼,借銀龍來挑撥他與阿彌沙嗎?
回想起安卡莎所說的第一句話,銀發青年猶疑片刻,轉身望向身後的銀龍。
隻一眼他便如墜冰窟,僵立在原地無法動彈,銀白羽睫無可抑制地顫動着。
那竟是與霜歌主君一般無二的面容,唯一的區别是,銀龍擁有一雙溫和的紫眸,與努卡羅維那璀璨銳利的金瞳迥然不同,更像是……
不可能啊,他是隕星降世而生的初代龍族,阿彌沙親口承認的,他在這世上沒有親族,不可能跟銀龍有血緣關系——
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阿彌沙分明質問過自己是不是銀龍的孩子。
“他、他是……”
語無倫次攥緊了赫蘭的喉嚨,他用力地吸着氣,惘然中仿佛觸碰到了一個自己未曾有過的設想,一個荒誕的真相。
“他就是你。”
灰龍的聲線輕緩愉悅,在耳邊幽幽回響:“第一主君,光陰主宰,阿彌沙千年前的愛人。”
夢境碎裂崩塌。
霧中女妖的形體在輕紗般的霧氣中若隐若現,深色唇角挂着缥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