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淡去了些許,但仍然萦繞在四周,籠罩着眼前這片荒涼沉寂的沼澤地,日光難以穿透霧障,隻能零散地落下碎片般的光影。
視野之内沒有活物,有的是枝幹扭曲的怪異樹木、鋪成一片暗綠地毯的水草和苔藓,以及少數漂浮于水面的不明物體。
偶爾傳來不甚清晰的蛙鳴和昆蟲振翅聲,短暫地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被帶入灰龍的視角,随着對方一路跌跌撞撞地在這片灰蒙蒙的沼澤中奔逃,直至眼前驟然閃過一道白光,安卡莎的動作停滞下來。
輕微的水聲随着圈圈波紋向外漾開。
以周遭的環境為參照,此時的灰龍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大,還未長成巨龍。赫蘭默默地想,所以才會輕易受驚奔逃。
視野之内,安卡莎擡起左前爪,掌心前端的位置被什麼東西劃開了一道狹長的口子,血水綿緩地往外淌着,滴入黑沉沉的沼澤中,與其融為一體。
剛剛有什麼在反光。灰龍低下頭謹慎地四處搜尋,找到了那被水草糾纏住的東西。令她受傷的罪魁禍首。
像是受到某種指引那般,她化成人形,用手摘除去上面濕黏黏的水草。
那原來是一塊碎片,屬于某面鏡子的一部分。
安卡莎将碎片舉高了些,借着微弱的天光,從鏡中看見了自己的容顔。
赫蘭輕微蹙起眉。仿佛有意提防,那碎片中的人臉竟也被霧氣所暈染,看不清具體的五官。
為什麼從不展露真面目?他不免覺得蹊跷。
很快赫蘭便無暇思索了,轉而詫愕于被安卡莎握在手中的那塊碎片——它在發生變化,鏡中倒映的物象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個銀白的身影,靜靜倚坐在彎月形的白石上,無數條絲線飄浮環繞于其身側,正緩緩被編織進巨幅的畫卷中,那畫卷如起伏的海浪般綿延千裡不絕,一眼望不到盡頭。
仔細一看,許多色澤各異的發光物體散落在那人腳邊,絲線的另一端正是連接着它們。赫蘭眯了眯眼,覺得那不像線球或紡錘,倒像是某種晶體。
“知道灰色沼澤的傳說嗎?”安卡莎的聲音有些空蒙,仿若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嗯。”
此前流浪的生涯中他曾聽說過,西境北部的不祥之地,裡面散落着遠古的建築遺址和附魔器物,埋藏着早已被凡俗遺忘的秘密。
那畢竟處于地火王庭的疆域之内,敢于前往者少之又少,是真是假都無從辨别。起碼在這一刻之前,他從未真的笃信過。
相信灰色沼澤傳說的人會認為,遠古茹毛飲血的人族在那裡意外發現了神之遺迹,由此誕生了最早的禦法者。
“正是借助這遠古遺物,”灰霧再次撫上他的肩,散逸的涼意觸及脖頸,和那輕柔得過于虛假的聲音一樣令他感到不适,“我看見了自己的前世,進而窺探到舊日的神庭。”
赫蘭還在艱難消化着方才的所見所聞,“鏡中的人是你?”
那銀白的身影也太過模糊,和霧中女妖一般讓人無法看清。除此之外,似乎并沒有什麼特别之處。
“那是你的前世。”
“我?”
灰龍主君笑了笑,“星語者是最早接觸到神迹的人類,他們對星辰律法的解讀并沒有偏離實際太多。”
赫蘭迷惘地眨着眼。
“初代龍族就是曾經的神族,祂們掌管着世界,直到三千年一度的大浩劫摧毀神庭,諸神随之隕落人間,在凡俗之地曆經磨難,收集信仰,重新走一遍成神之路。我告訴過你的。”
“就算是真的,也不該以這樣的方式。”
銀發青年将視線從碎片上移開,垂眸注視着在自己身上遊移的霧蛇,“遠古龍族與人類共生,也得到了他們的信仰,北方七國的遺址中至今還保有遠古龍的石像。”
“那是它們沒發現,将人轉化為龍仆就能直接獲得信仰力。”安卡莎冷笑兩聲,“多天真,你以為付出真心就能換來真心,以為自己能為阿彌沙付出一切他就會同樣為你不顧一切麼?”
碎片中被編織的那幅畫卷蓦然放大,輕緩浮動着,浩浩蕩蕩在紫羅蘭色的眼眸前鋪展開來,上面描繪了無數栩栩如生的畫面。
赫蘭忽而意識到,面前這是時間的卷軸,畫中的每一個場景彼此銜接彼此聯系,共同構成了羅塞瑞爾的曆史。
“我也曾真心待過他們。”
伴随着灰龍的低語聲,他在瞬息間看到了很多、很多。
兩軍交戰的戰場上,一團灰霧驟然掠過天空,龍嘯響徹雲霄,從天而降的炙熱吐息将其中一方人馬轟炸得丢盔棄甲。
另一方的将士們乘勝追擊,口中高聲歡唱着龍歌,一鼓作氣将敵人盡數擊潰。
波濤詭谲的海面上,善于吟唱的海妖被亡靈拖入水中,無法再施展歌喉來蠱惑獵物。
海龍女王現身于漩渦之心,淺金色眼瞳陰鸷地盯視那道盤旋于空的灰色身影,船上的水手則激動地為劫後餘生相擁歡呼。
還有暗無星月的深夜裡,幾頭龍結伴向人類的領地發動突襲,和往常一樣擄走羔羊沖上夜空,孰料卻就此落入為它們準備的陷阱之中。
獵物化為霧索纏繞上它們的軀體,巨弩發射時的裂空聲尖銳而恐怖,弩箭頃刻間穿透夜色洞穿心髒,惡龍發出無可奈何的嘯叫,掙紮幾番後轟然落地……
赫蘭的唇瓣動了動,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我庇護着北方的追風部族,與他們相伴共生,不遺餘力地助其抵抗外敵。”安卡莎緩緩道,“我同樣也庇佑南方的民族,百來年間數次不辭辛勞遠洋巡弋,哪怕與海皇阿爾泰娅為敵也要保下人族的性命。”
這是真的。他真切地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環繞在周身,仿佛要将自己拖拽進入畫中,無法言說的共鳴連接着他與畫卷,那種感覺,與他每次在夢中看到過往時非常相像。安卡莎并沒有騙他。
“整整兩百年,從一群居無定所的流民到北方最強大的部族,我毫無保留地守護那些人,甚至為他們殺死自己的同族。論付出我沒有一絲一毫輸給加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