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白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嘉華出版社到出租屋的路線并不短，他去的時候斥巨資打車滿腔壯志，回來的時候先步行再公交再地鐵，出了地鐵站還得步行半個多小時才走回了自己所在的小區。

插鑰匙——鑰匙孔旋轉半周——開門——關門

江小白多年趕稿子養成了一直拉着窗簾的習慣，習慣了在黑暗中靜靜思索，以緻于今天早上出門前因為太匆忙他都忘了把窗簾拉開。

房間裡沒有開燈，像一個黑洞洞的地窖，沒有一絲光亮透進來。

好黑暗啊，真的是好黑暗。

江小白卸下背包随意地把它扔到電腦桌那裡，然後自己走進卧室，他像被女娲拿樹枝随手甩的一灘爛泥一樣把自己甩到床上。

他揉揉眼睛，空空的腦海裡居然響起了小的時候在農村裡聽老人們講的《女娲造人》的故事，這個故事通過老人們嘴裡叙述出來并不像江小白長大成人之後在圖書館裡面看到的那麼浪漫美麗，相反卻異常的殘酷黑暗。

“女娲娘娘在造人的時候，前幾個做出來的人在她手裡都被很細心地雕琢，所以他們就成了帝王将相，國家棟梁。但是做着做着她就累了，于是就做得越來越粗糙，但好歹還有些模樣，後來那些人就成了普通人。精緻優秀的人都很少，庸庸碌碌的人都很多。再後來，下了一場暴風雨，雨點兒打在泥人的眼睛上，于是他們變成人之後就是瞎子，雨點兒打在泥人的雙腿上，于是他們變成人之後就是瘸子，所以世界上還會有殘疾人。女娲一看自己辛苦了半天捏出來的泥人都被暴風雨摧毀了，于是一生氣一犯懶就拿着藤條沾着泥漿到處亂甩，甩出來的那些爛泥就變成了廢物。所以啊……這個世界就是由這樣的四種人組成的，精英，普通人，殘疾人，廢物……”

“嗡嗡——嗡嗡——”一直安安靜靜躺在褲兜裡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江小白把手機掏出來，手機屏幕上【媽媽】兩個字反複跳躍，江小白深吸一口氣摁下了接聽鍵，“喂？……媽。”

“小白啊，上次跟你說你妹上學的那個事啊，哦呦……那個老師非得說要家長配合買什麼學習電腦啦……真的是，哎呀我和你爸這邊也不知道什麼樣的适合學生……”

媽媽的話語裡沒有半個字和他有關，江小白好像早就已經習慣了這種不被重視的感覺，他把手機拿遠一些吸吸鼻子，然後說，“哦，我過兩天會彙錢回去的。”

“哦呦……哪裡就敢要你的錢了啦，錢不錢的無所謂，你妹學習這麼好你肯定是要給她買一個好一點的學習電腦了啦……”媽媽絮絮叨叨的聲音一直在電話那端沒有停，江小白瞥瞥床頭櫃上的台燈，台燈底座下壓着的那幾張薄薄的紙币少得可憐，他想想自己銀行卡裡的餘額，然後挂了電話。

“嗡嗡——嗡嗡——嗡嗡——”手機再次震動起來，江小白看着手機屏幕上的【媽媽】兩個字，覺得那麼陌生。

“我會挑一個好一點的電腦給妹妹寄回去的。”江小白打出這樣一行字，然後摁了發送短信。

他是真的沒力氣再開口說話了。

短信發送出去之後，躺在床上的江小白又想起了《女娲造人》的故事，然後想到嘉華大樓裡面西裝革履光鮮亮麗的編輯們。他的心裡其實是有反抗的情緒的，可是拇指肚在手機屏幕上卻打出了一個字，“好。”

好的，什麼好的？加入孟編的團隊？從此披着一層【北渚有橘】的皮寫他人想要的故事？

江小白，你就這麼妥協了嗎？

原來讓你低頭，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他盯着聊天界面覺得今天在辦公室裡和孟編據理力争的自己很蠢，蠢得可笑。

【醉裡看花】的聊天窗口像是一個沒有任何觀衆注目的大舞台，裡面盡是自己的獨角戲。

手機屏幕由于長時間沒有被觸碰逐漸黯淡了下去，就在它快要徹底變成黑屏的時候，突然彈出的一條消息又重新使它亮了起來。

【醉裡看花】:不想做可以不做。

【乙醇四十五度】:什麼意思？

江小白發出疑問之後很快就明白過來了，孟編的意思是如果他實在不想給人當代筆其實可以不當。但是江小白想了想自己現在的情況，不當代筆……确實沒飯吃，可是一旦當了代筆，這就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可能他江小白這一輩子都不能重見天日了。

“孟編啊孟編，你可真會拿捏人。”江小白苦笑了一聲，原本自己已經把頭低下去了，可屏幕對面的那個男人還偏偏要薅着他的頭發把他往上提一提。

讓他原本一灘灰燼的心，死灰複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