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同!
你有種!
顧朔猛地抽出手來,拂袖而去。
房間的大門被重重合上,砰然發出巨大的動靜,在空蕩的房間中回響,震得蘇景同哆嗦了一下。
随着大門合上,房間再度陷入黑暗,唯有半殘的月光,透過糊着紗窗的窗戶,稀稀拉拉透着一點光亮。
這點光着實微弱,甚至不如螢火蟲來的管用。
蘇景同安安靜靜瞧了半天月光,秋冬的月光總是蒙了一層寒霜,看不真切。月亮散發出的光線,大概像數九寒天的碎冰,不必你親自去摸,隻消略微湊近,就能被寒氣撲上來吞噬。
這三年忙忙碌碌像個陀螺,他甚少有看月光的時候。不是真忙到沒時間看,隻是他不敢讓自己閑下來,古人常說閑則生煩惱,人一閑,就會有很多時間空想,于是數不勝數地縱橫交錯的念頭席卷而來,占據大腦。他頗以為然,于是盡可能地填充自己的時間,讓自己沒空想東想西。
“今天是有點閑了。”蘇景同心想。
“唉,不想睡就不想睡嘛,”蘇景同垂眸藏起所有情緒,慢慢系衣帶,“生什麼氣呢。生氣對身體不好。”他的手有點哆嗦,系了幾回,都手抖地沒系上。
算了。
蘇景同懶得掙紮。
屋裡總覺得有點冷,冷得他渾身寒意鋪天蓋地,像着單衣走在冰天雪地裡,身體止不住地戰栗。
現在是幾月啊,怎麼這麼冷。
去年同時期有這麼冷嗎?沒有吧。
真是造孽,一年比一年冷,以後冬天可怎麼過。
還是回床上去吧,有被子蓋着,也許會好一些。
起身時,他看到了手腕上的紗布,他的手腕已經不大疼了,皮外傷便是如此,無論當時疼得多刻骨銘心,一旦不去碰它,很快疼痛就會被遺忘。
人在疼痛的時候,大腦難以同時處理多項事務,于是那些紛繁複雜的念頭、思緒,都會在疼痛中擱置一邊,隻剩下當下最重要的痛覺。
他有點懷念自己的鐐铐。那副鐐铐選得特别好,他精挑細選了很久,才找到這麼一個适合自己的尺寸,卡得嚴絲合縫,稍微動動,就能帶來刺激的痛感,迫使他沉心靜氣。
他這幾年很喜歡這種感受,心裡能松快許多。
蘇景同環顧四周,視線從床頭,轉到梳妝台,又看向博古架,最後落到桌子上,都空空蕩蕩,不見鐐铐。
蘇景同愣了許久,才茫然地想起那副鐐铐顧朔帶走了。
啊……
帶走幹嘛……
他挑了很久,才挑到這副合心思的手铐啊。
怎麼就給帶走了呢。
翌日一早,朝未上,旨意先到。蘇景同禁足,任何人不得探視。
新帝第一朝,開得劍拔弩張。經濟、民生、軍事這些要徐徐圖之,隻簡略提了個大概,關于西南叛軍一黨的處置,吵了個天翻地覆。
西南王伏誅,罪行卻還要再查。西南王身邊的将領,也需挨個查清罪過,再行論罪。
問題出在蘇景同身上。
蘇景同親爹蘇季徵犯下叛國大罪,按律夷九族。僅這一條罪名,就可直接死刑。更别提他自己身上還背着謀逆的罪名。
他的罪,查不查都是死刑,隻需收押等候問斬。
刑部自然樂得不用查,蘇景同身份太特殊,和皇帝又有一段,鬼知道皇帝是什麼心思,查好查不好都要命,最好不必查,直接收監問斬。
顧朔恩準免左正卿上朝,左正卿猜測今天要提蘇景同的事,拖着病體殘軀來了,當即反駁,事情還沒查清楚,怎麼能草率問斬呢?于法不公。
顧朔登基,左正卿立下汗馬功勞,兵部的一衆将領對左正卿十分服氣,平常一貫唯左正卿馬首是瞻,但這次不行,蘇景同他爹謀反、蘇景同輔佐西南王謀反,打起仗來傷的都是軍隊的兄弟,血海深仇在,豈有不報之理?
查清楚,要怎麼查?刑部論罪要證據闆上釘釘,蘇景同作為軍師,多數時候是和西南王單獨談論,出謀劃策,西南王頭七都快過了,誰能證明這些計謀出自他口?蘇景同咬死不認罪,一問搖頭三不知,又怎麼定?
何況西南王一黨尚有餘孽在,眼下朝廷中,也不見得人人都效忠顧朔,攝政王餘孽、西南王餘孽,哪個不想救蘇景同?
遲則生變,蘇景同還是早點處死好。
兵部同左正卿唱反調,引起群臣附和。
禁軍首領江天站出來挺左正卿。
他倒不認識什麼蘇景同,西南王謀反前期遠在西南,見不到蘇景同,等西南王打到京城,他早護送左正卿去了西北為顧朔效力。他沒見過蘇景同從西南勢如破竹殺到帝都的恐怖。
至于顧朔和西南王對上,有左正卿在,半月西南王就兵敗如山倒。
在江天眼裡,蘇景同的大周四大軍師之名,應當是靠臉來的,實力不過爾爾,給左正卿提鞋都不配。他還得感謝蘇景同,太菜了,導緻西南王的軍隊不堪一擊。
蘇景同現在死還是查清楚罪名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群臣正在攻擊左正卿。
江天作為自封的左正卿最好的兄弟,哪能忍得了他們欺負左正卿,當即嗆聲回去,“康甯侯句句為公,句句維護法理,怎麼在衆位大人口中成徇私了?是刑部犯懶不想幹活,還是兵部想洩私憤不守法律?多大點事,要處刑必須有完整的證據,這也值得讨論查不查?下官和蘇景同沒交情,下官提議查!”
“查?”有人問:“誰來查?”蘇景同情況複雜,又智計百出,誰能保證查好?
左正卿請纓:“微臣請查。”
誰都能查,唯獨左正卿不能查,他和蘇景同關系匪淺,查出什麼結果都免不了質疑攻讦,江天火速倒戈:“不行,太耗身體,侯爺千萬珍重自身。陛下,臣請查。”
“查?”又一人冷笑:“人還沒找到呢,你怎麼查?”
裝打瞌睡的鎮西侯适時睜開眼睛,插話道:“大人,本侯找到蘇景同了。”
“敢問侯爺,蘇景同人現在在哪?”刑部尚書問。
鎮西侯打了個哈欠,“本侯把他打扮成嬖人,當賀禮送給聖上了。”
朝廷瞬間死寂。
朝臣們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鎮西侯在說什麼東西,蘇景同,嬖人?賀禮??
這是能組合成一句話的嗎?
群臣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擡頭看皇帝的神情。鎮西侯是酒囊飯袋,腦子裡隻能裝黃湯,把謀逆之臣當嬖人送給皇帝玩樂的事也做得出來!
禁軍首領江天面色微變。他昨兒下午回京,原本要立刻進宮面聖,結果潘啟傳旨要他護送左正卿回府,不必面聖。他便沒回宮檢查宮闱防守。
副統領向他彙報了鎮西侯送了一個嬖人給皇帝,身份不明,但皇帝十分上心,将賀蘭芝和太醫院院令都派過去守着。江天不明底細,隻能叫人加強戒備。
他哪裡想到,嬖人居然是蘇景同!
萬一蘇景同謀逆之心不死,想借機刺殺皇上呢?這是他職責範圍,不可不管。
他立時跪倒在地:“陛下三思!蘇景同不可不防,留身邊有害無利!”
兵部嘩啦啦跟着跪了一地,齊聲高呼:“請陛下三思!”
方才恨不能趕緊弄死蘇景同的刑部尚書,這會兒态度大轉彎,賀禮前天就送了,一天一夜過去,沒聽到皇帝處死蘇景同的消息,且連蘇景同找到的消息都沒傳出來,明顯皇帝對蘇景同餘情未了,想保他的命。
蘇景同一旦收監,是立刻處死,還是查清楚罪名再處死,那都是踩皇帝的臉。蘇景同最好别出宮,别來刑部。
于是刑部尚書馬上改口:“江統領此言差矣,陛下武功卓絕,蘇景同不過一芥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既已獻給陛下,便是陛下的賀禮,區區一件賀禮,何至于上升到家國天下的地步。”
鎮西侯笑眯眯說:“大人說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