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不是好好的。”
“那以後呢?”
問題回到原點,無解。
劉女士繼續輕聲細語:“你告訴我,你怕什麼,你不是這樣是非不分不講道理聽不懂話的人。”
“我沒有怕的。”
“那你怕休學。”
“正因為我沒有怕的,所以我不在乎耳朵怎樣,右耳又沒影響,能吃能喝能生活。我不怕那個噪音,我能克服,所以我才不想休學。”
“以後呢?”
“可是,錢呢”,楊桉問出從生病以來自己最不願觸及又不得不面對的關鍵因素。
“那是我、你哥、你爸該考慮的事,要你擔心幹什麼!”
楊桉無力的定義着自己:“我是不是就一直是一個拖油瓶、累贅?而且……我成年了,我可以做主了……”
“不是……楊桉……你怎麼能這麼想……你成年了,又有什麼用……啊?”
“我……我不這麼想,還能這麼想。5年前,術後從醫院回來,我又不是沒看到老爸的眼神,那裡面明明就是認為,我都這麼大了也從來沒有出過事,還需要做手術……反正,反正……”
劉女士心疼她為自己考慮,又責怪楊桉不應該掣肘于這些她不應該承擔的負擔,可當下不是細想追究這些無關的事情,她試圖緩和楊桉的擔心,
“這次可能過程漫長,但是可能不需要那麼多錢,你每天的大頭都是那些點滴,不需要和上次一樣上手術台和那些材料費!你不能這麼狹隘,我都沒怕什麼,你就好好治病,好不好?嗯?你要看到以後,難道以後的楊桉就因為一場病、就因為一點醫治的費用葬送了嗎?”
緩坡上的低矮植物類群多是本地的鄉土物種,阿拉伯婆婆納、毛馬齒苋、飛蓬、龍葵、報春花、魚腥草、點地梅等,多是細小的碎花,枝蔓肉質肥厚,一簇簇一堆堆開在草縫之間,有些隻能扒開草叢才能看到,不似顯眼的花海那樣高聳直立。
草坪的基礎草被多是耐踐踏修剪的紫羊茅、園晶草和中華結縷草,乍黃還綠,竄在花堆裡毫不逞讓。
楊桉踩過草坪,踩過碎花,走到柳樹下,倦怠的坐下。
她縮着脖子,扒開草縫,尋找那些不被人看見的雜草,嘴裡嘟囔着,有些賭氣的成分:
“你前前後後就這一句,以後以後,誰說得定。治療這麼久了,我比你清楚我自己的情況,不要再浪費了!”
“你就是因為怕,所以才想快點回去,對不對?趁現在還是好的,所以才想抓住一切,對不對?你根本不敢想以後,對不對?”
楊桉:“……”
“對啊,誰說的定,萬一你明天右耳就有耳鳴了。”劉女士睥睨着她,臉上的笑意分明是譏諷,她在逼她。
“你就是一個勢利眼,一天想一些有的沒的。”楊桉發洩地扯起一把小草,丢進風裡,再把吹亂的劉海撇到耳根,毫無畏懼的對上劉女士的嘲弄。
“說不赢了,都開始攻擊我了,你是讀書人,比我有文化。我隻認死道理——你的耳朵更重要。”劉女士面對小孩子的鬧别扭,毫不退讓。
“我沒有,就事論事。”
“學校裡有你在乎的人嗎?還是什麼?”
楊桉錯愕看她媽媽:“你現在都要開始陰謀論了?”
劉女士色厲内荏,眼眶微紅,強勢的維持自己的準線,不讓動分毫寸地:
“那你不敢休學,就一年,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這沒什麼。沒有你的健康重要,你隻有活下去這一切才重要,你要是右耳都出事了,怎麼辦?你以後怎麼辦?我能幫你嗎?我不能。你知道嗎?你現在就是在天真的胡鬧。”
楊桉不卑不亢,聲嘶力竭地對着劉女士吼出聲:
“我天真?我天真就可能撐不到現在了;我天真?我天真可能早在以前手術的時候、亦或者是在左耳聽不見的時候就堅持不下去了;我天真?我天真早就該大哭了。早就該天天以淚洗面,早就該崩潰的面對一切了,早就該訴諸命運的不公平了,天天怪天怪地怨天尤人了!”
……
“就這樣,你還說我天真……我一天都沒有胡鬧過,我努力跟上所有人的腳步,我好好的學習,做一個很乖很乖的人,可是沒有人等過我……時間也沒有等過我……這條賤命更沒有問過我,那些套在我身上的我脊背上的我胸腔上的刀口,是不是我可以承受的,我是不是挨得過去……就這樣的我,真的是天真嗎?”
到最後都變成了自我的追問,楊桉的問題捅回自己,開始對自己進行剖白。
一通嘶吼,兩人身心俱疲。
微風一陣一陣的打在母女兩的頭發、皮膚、腳尖,溫度很高卻好像熱不到這裡,氛圍死沉。
良久,劉女士切換回平靜的語氣:
“你就是因為知道這些,所以你更要放棄。”
又過了一陣,太陽射到楊桉的腳尖,她往後縮了縮,頭深深地埋進膝蓋,哽咽着出聲:
“你知道湯雲嗎?她現在開學就上大一了,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從小到大的朋友,我原本該和她一樣,可是該死的休學。稀裡糊塗就在初中停滞了一年,那時候比現在小,好被你騙……後面才發現其實不修那一年的學可能也沒什麼。什麼不能運動、什麼要好好休息、什麼要複查半個月一次、一個月一次、三個月一次、半年一次、一年一次、三年一次……都特麼哄鬼的,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她們都說我堅強,堅強個屁,如果是這些東西換的,我真特麼不想要……我就想指着他們的頭說‘跟你換,你要不要?’,所以我覺得跟人傾訴根本就沒用,誰不想天天笑着,我這個年紀的女生應該是愛花愛美……我特麼就像一塊鐵一樣,看着就讓人覺得梆硬。可是,我不這樣僞裝,有些東西我過不去,我連自己都騙不過去,怎麼做到在别人面前微笑大方屁事沒有。”
楊桉停下來歇了口氣,劉女士見縫插針笑着說:
“我還是不後悔給你休學,多好,每次去複查,醫生都說你是恢複最好的那一個。你在學校背着我參加跑步,現在不也是好好的。”
楊桉哭着笑出聲:“我那叫叛逆,裝好孩子很累的,反正跑的時候很爽,你不懂。
“有紙嗎?”楊桉哭到一抽一抽,滿臉淚水,真就涕泗橫流。
劉女士早就準備好了一大坨,從包裡獻寶一樣拿出來。
……
楊桉憤懑至極的看着她媽,合着就在這裡等着她,真有手段,我拿你當媽,你天天算計我啊!
劉女士見楊桉不接,就這麼一眨不眨地淚眼婆娑盯着她,索性揚手,直接把紙巾丢到楊桉懷裡。
風大,紙巾沒進楊桉懷裡,順着草坪向下滾,楊桉來不及恨了。
奔跑着去阻止,無奈,紙巾就鋪到了湖邊,尾長的一小截打濕了,好歹是追到了。
楊桉撿回紙巾,舔了舔嘴唇,看着媽媽笑得前仰後翻,從坡腳就這麼盯死媽媽越笑越厲害,氣昂昂走到她面前了還沒停下來。
她把紙丢回劉女士,劉女士才收斂片刻,開始靜下心來卷着紙巾,好像剛剛發生的争吵沒存在過一樣。
楊桉坐下,從媽媽手裡拿回卷好如初的紙巾,粗魯的滿臉擦淚,動作裡沒有溫柔,又擤鼻涕,狼狽至極。
楊桉明白自己勇敢來源,那是後面有一個給她塑造勇敢形象的劉女士,她承托着她。
所以她選擇聲音哽咽着繼續哭,繼續訴衷腸:
“可你知道嗎?我又要重新梳理社交,重新面對一群人,重新厘清現狀。原來和你要好的同學慢慢和你不熟,見面都隻是假惺惺的打招呼,漸漸疏遠……我跑得飛快,像是個奇葩,永遠異類,生病的時候人人都戒備我,可是好了為什麼還要畏畏縮縮呢……你知道嗎?連這種證明我可以的東西,都會被人質疑,‘她不是以前生過病?為什麼還能這麼跑?那她會不會是假生病?休學就是為了留級。’原來我自以為的肯定也會是另一種變相的炫耀……反正,你不懂,你隻會強迫我做這做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也想和普通人一樣,不用一天在意這些亂七八糟的破玩意。”
她沒有抱着膝蓋,反而叼了根草在嘴角,依舊是邊哭邊講,小聲啜泣,話一截一截的傳來,這是她耳聾以來唯一一次哭出聲。
劉女士明白那個東西叫自尊,任何年齡段都有。楊桉正處于生命中最好的年紀,對一切美好的事物同樣垂涎、同樣渴望、同樣緬懷期待。
她所看到的楊桉,是現在沒有陰翳或者對自己低看的楊桉,是依然對很多事物熱愛着、追逐着、相信着的楊桉,即使被抹掉了很多,也摸索着長出自己的棱角、自己的刺,去面對這個世界,建構自己的信仰,那樣的一個楊桉。
女兒在一定程度上經曆的事比一個成年人都多,劉女士摸着她的黑發說:“這都是你要經曆的,你沒得選。”
要不然呢?
被病痛驅使、折磨、控制,自暴自棄、甘願堕落,從此,落到真正的泥沼塵埃裡。
那樣,才是是真正的逃避。
還好,雖然心髒上打了個補丁,耳朵也可能廢了一隻,但也好歹讓人看不出差别,現在是灰撲撲的,但是拍拍灰,也還是能用,所以要保住一直好好存在下去的可能。
這樣才能赢回來那些自己舍棄的自尊,靠她自己,而現在作為母親是确保她健健康康的活着,這比什麼都重要。
其他的,她也無能為力。
盡管這一路下去還是跌跌撞撞,作為長者,她隻能告訴楊桉要堅強,而至于怎麼才能堅強,那得靠她自己摸索,大人說多了隻會讓她更厭煩,還不如規劃一個合理尺度讓其放任。
她明白楊桉隻是不服氣,憑什麼這麼努力都看不到希望。
而且,楊桉是敢直面那些黑暗的,這也是劉女士請求顧醫生的原因。
這場談判其實楊桉和自己的,并不是和劉女士,她隻是引燃那堆炸藥的原料之一——硝石、木炭、硫磺或者火柴,哪怕隻是引線。
為自己迎冬等春,為自己立誓,為自己建設軌道和律法。
關鍵是要自己走出來,自己走到那些美好裡面去。
劉女士舒服自在的吹風賞花看柳,身邊是楊桉的微弱哭泣聲,她這個年紀遇到困難不就應該哭嗎?
一天裝着少年老成,老氣橫秋的給誰看,實在是無趣極了。
時間和空間在她們這裡靜止,空氣中隐約飄來似有若無的花草清香。
謝樹看着手機裡的照片,又擡頭看着楊柳飄依,心中滿是茫然。
天空幹淨無雲,陽光照着濕透的淺灘,白晝漫長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