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菜場裡的生鮮區,養魚攤有一種味道,豬肉和家禽攤也有不同的味道,法醫樓也是一樣,好像是人類的骨血已經融入到了這棟建築裡。
法醫中心裡的設備還挺新的,臨近走廊的一面有着大大的透明觀察窗,那具屍體很快被運到了二号法醫室,平躺在解剖床上。
一名高個子法醫已經做好了準備,換上了衣服,沖他們揮了揮手,然後走到門口打開門:“解剖還沒開始。你們可以先進來看看情況。”
解剖室裡比外面低了幾度。
黎尚觀察了一下門裡的值班表,這位應該是法醫部的主任尹向榮。
尹法醫看起來三十多歲,蓬松的頭發微長,有着令人豔羨的發量,劉海一直過了眉毛,帶一副金絲眼鏡,他把所需的解剖器材整整齊齊由小到大排成了一排,認認真真地洗手,然後帶上薄薄的奶色手套,一套動作非常娴熟,甚至優雅。
給他做助手的是位年輕的女法醫,短發,人挺瘦小的,但力氣很大,能夠一個人拖動屍體。
就算是有抽氣扇的存在,屋子裡還是有種濃烈的屍臭味。
賀臨對此毫不在意,和那位尹法醫交流着關于牛奶的問題以及可能的死因。
尹法醫道:“雖然腐爛程度嚴重,但是目前沒有發現明顯的外傷,具體的還要看解剖結果。”
黎尚打過招呼,借用了裡面的水池仔細洗過手。
到了這裡,他之前的那種感覺全然褪去了。
中年男屍正躺在解剖床上,屍體身上的衣服被法醫剝了下來,蛆蟲早就已經對屍體進行過啃食,很多地方爛得出了洞。
黎尚屏住呼吸,與屍體對視。
在解剖室裡比在野外看得真切多了。
他确認,這人正是他們正在尋找的郭木春。
賀臨那邊很快聊完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有結果會發給我們。”
黎尚嗯了一聲,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随後加快腳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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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從法醫樓出來,已經過了早上七點,天空早已大亮,賀臨問黎尚:“還回去睡覺嗎?”
黎尚搖了搖頭,早就睡意全無。
這時候再睡覺好像有點多餘,特别是在這麼一個剛剛接觸過屍體的早晨。
賀臨道:“那走吧,去買早點。”
市局的東南角有一條小巷子,早上有一些臨街的攤位,有馄饨豆腐腦,兩個人轉了一圈,最後還是打算買回去吃,黎尚選了包子,賀臨買了個雞蛋灌餅。
最後一人又買了一杯熱豆漿。
路上的人忙忙碌碌着,城市看上去無比的安甯,就是東南角出現了一絲絲的陰霾,天氣預報說下午有雨。
早上的空氣挺好,賀臨把黎尚領上了頂樓的天台,這裡視野開闊,很适合說話。
賀臨兩三口吃完了灌餅,側頭看見黎尚端着豆漿暖手,小口小口地吸着,喉結随着吞咽的動作上下起伏。
賀臨像是被燙到眼睛似的,挪開了目光,假裝很忙的樣子找紙擦了擦手,不緊不慢地把豆漿蓋子紮穿,鎮定開口:“你以前見過屍體。”
黎尚咽下嘴裡的豆漿才避重就輕地回答:“這種爛掉的是第一次。”
賀臨問:“什麼感覺,害怕嗎?”
黎尚又喝了一口豆漿,神色平靜而淡然,目光卻有些深邃:“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你剛才看了那屍體挺久,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沒有不對勁,有一種不真實感,那種感覺挺奇怪的,我還記得他的檔案。”黎尚覺得很難準确描述。
賀臨卻說:“我明白,就像是一個有點熟悉的人,比如是多年未見的老鄰居,忽然以屍體的形态,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我明明看得到他,但他其實已經不在了。”
他的形容正好,黎尚嗯了一聲:“賀隊,這種情況你經曆過很多次吧?”
賀臨道:“我記得一個破過的案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失蹤者的屍體。”
他說到這裡看向遠方:“我到現在還記得案情,失蹤的是個十五歲的女孩,是和家人一起旅遊時失蹤的,同行的有媽媽,繼父,還有弟弟。後來我們審問了三天,真兇才招了。”
“是那個繼父有問題嗎?”
賀臨搖頭:“是弟弟。”他頓了幾秒道,“我們找了很久,後來在一個樹洞裡找到了她。屍體是爸爸藏的,媽媽也知道。”
“還有一起案件,尋找的是一名女孩,父母一直以為她被拐賣,從未放棄過對她的尋找。直至八年後,我們在她必經之路的一處井蓋下發現了她已經白骨化的屍體,頭上還系着母親給她買的蝴蝶結。”
“人們一不小心就會弄丢自己的身份證,車鑰匙,更别說更小的,筆,橡皮,皮筋兒,地球這麼大,那些失蹤者就是被命運弄丢了的人。”
“這個世界太大了,一個人的身體又太過渺小,可能以各種形态藏匿在任何一個角落。”
“這些丢掉的人,不論是誰,不論好壞,我們都需要千方百計地把他們找回來。”
賀臨說到這裡,喝完了豆漿,他低頭把杯子按扁。
黎尚想了想:“我看到郭木春屍體的時候,腦子裡出現了一句話,我找到他了,但沒能把他活着帶回來接受法律的制裁,他不該這麼輕易地死在哪裡,前塵往事一了百了。”
“我好像又來晚了。”
賀臨皺着眉并沒有聽懂黎尚語氣裡那股濃烈的悲傷:“是啊,尋找,直至找到他們,找到後面藏着的真相。”
黎尚聽見了,又似乎沒有,他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賀臨又開口叫他。
“不過我們來得并不算晚,給生者一個真相,給死者一個交代,這是我們的職責,是我們終身需要堅守的信念,隻要信念還在,就永遠都不晚。”
兩個男人在天台上喝完豆漿,不知怎麼就喝出了一起喝啤酒的惺惺相惜。
賀臨側頭看向黎尚,他前兩天受傷的傷口差不多愈合了,創可貼已經撕了下來,隻剩下了一道細細的紅線,橫在白皙的脖頸間。
黎尚的眉眼太過幹淨,看起來總讓人有種不真實感,帶了這點傷,才更像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了。
看着他,賀臨一時有點恍惚,好像這一幕在很久以前的過去曾經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