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在你們面前第四排的一百三十九人,皆是長郡籍士兵,他們有的是赈濟官康嶽将軍的部下,有的是本君的衛士,身為軍人,不遵軍紀軍律,私自逃營參與械鬥,死罪!”
“本君在缙國時,曾為衛國太子共所辱,他言道,齊人小勇而大怯,畏懼公戰而逃營,參與私戰自謂勇,不思家國大義,卻癡纏與升鬥小利毫厘小義,又常常争利忘義,是信義也無,勇武也無,列國不齒!”
“而今果中其言,本君痛心不已!”
“長郡,長郡人曆來在戰争中出兵最多,可逃營之兵也多!你們參戰,不是為了誰,是為了你們自己,是為了我大齊!任何一個齊人,都有守土保家之責,因為你們的家在這裡,你們的根在這裡,你們世世代代祖祖輩輩親人的遺骨埋在這裡,魂魄飄蕩在這裡!列國征伐不斷,被滅的國家不知凡幾,山西列國滅我齊國殺我齊民奪我土地之心,更勝于你們想争奪别人的水渠、土地,倘若齊國被敵人攻破,敵人踏足你們的家園土地,你們先祖的英靈能否安息?!到那時,他們會羞辱你們,羞辱齊人,比白泥村村民羞辱你們更甚千倍萬倍。凡有骨氣者,都不能如蒙昧的牲畜一般,挾着自以為是的恩義,仗着自己處于弱勢,就理所當然的沖進自己鄰居的家中,強占别人的家,殺害鄰居家的人!勇武,應該用到戰場上!私鬥罪死,恥辱!”
“汜水,汜水似乎起初沒有犯多大的錯,口舌之争而已,也是長郡人攻進白下城。可是汜水之民令人心寒,汜水與長郡毗鄰,乃是一衣帶水守望相助的鄰郡,天災之下,長郡已是民不聊生,何忍再對他們惡語相向,何忍舉起屠刀砍向他們?易地而處,爾等可願同他們一樣流離失所還遭人白眼?我大齊兒女最重義氣,但凡有良知的人,都不能對在戰場上保護過自己的鄰居袖手旁觀,更不能對受災的鄰居落井下石趁人之危!”
“本君今日在此處決者,共二百六十四人,王诏之前參與械鬥的雙方,不再追究,本君不為屠殺,而是為告誡所有人:
濟濟齊人,铮铮鐵骨,
同胞同澤,同袍同裳,
以子之心,同爾之心,
将心比心,各得其平,
二人齊心,其利斷金,
萬人齊力,天山可移,
守望相助,唇齒相依,
天恩助順,衆志成城。”
“我相信,我齊國的子民雖有好勇鬥狠之弊,亦能深明大義。”
場上赭衣囚犯們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瘋狂與浮躁,個個垂頭喪氣面色煞白,更因為天氣寒冷而鐵青。他們每一個都見過鮮血和死亡,有的在戰場上,有的在械鬥中,可他們沒有感到絲毫畏懼,而此時被綁在寫有他們名字的刑台木樁上,行刑手抱着刑刀站在他們身旁,他們卻感到無盡的悔恨和害怕。
烏雲佘三族的族長,也赫然在受刑之列,起初彭餘将軍來宣诏他們還不以為意,此刻被擒持在行刑木樁上才反應過來,明明已經發生的私鬥才是刻不容緩要解決的矛盾,她不來汜水,卻去了有郡守和赈濟官坐鎮的長郡,隻放一卷王诏過來。
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個半人高的孩子,一個在齊國無甚根基連封地都還沒有的長安君,一個女娃娃,會有如此強硬的手段和冷峻的心腸,也慚愧于她的一番話語。
然而悔之晚矣。
烏氏族的族長在私鬥中死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現在他也要死了,蒼蒼白發的頭顱靠在木樁上呼呼地喘息,悔恨地大喊:“濟濟齊人,铮铮鐵骨,同胞同澤,同袍同裳!齊人莫忘,公戰為傑,私鬥可恥!”
逃營者高喊:“濟濟齊人,頂天立地,逃營罪死,愧為齊兵!”
刑場内外的民衆都慨然感恸,嘶聲大喊:“濟濟齊人,铮铮鐵骨,同胞同澤,同袍同裳,公戰為傑,私鬥可恥,頂天立地,逃營罪死!”
“濟濟齊人,铮铮鐵骨,同胞同澤,同袍同裳,公戰為傑,私鬥可恥,頂天立地,逃營罪死!”
铮然一聲清響劃破寒冬,一柄青鋒銳利的長劍直指天空,行刑令下,行刑将官手起刀落,二百六十四人人頭落地,鮮血飛濺,淌了一地。
圍觀的民衆也跪了一地,皆嚎啕不已,但懾于帶甲士兵的威嚴不敢有任何動作。
齊恕垂下握劍的手臂,怔怔看着眼前的二百六十四具屍體,心中複雜難言。
血與淚、頭顱與屍體,刺激着她的感官,歎惋歸歎惋,她發現自己心中奇異地沒有心慈手軟,如果說行刑前沒有心慈手軟,或可以理解為她對二百六十四人的死亡沒有概念,不知道二百六十四條人命意味着什麼,但當二百六十四顆頭顱,二百六十四具屍體,無數人的哭嚎擺在眼前,她感到惋惜悲憫與心痛,卻還是湧動着一絲以殺戮來平息混亂的血腥之氣。
她試圖抓住心裡這絲血腥氣,将它撕開看清楚這絲血腥中是殘忍還是慈悲,但這絲異樣的感覺轉瞬即逝,措手不及地,鑽入她的心髒,融入她的骨血,試圖激發她血脈裡的暴力和血腥。
齊恕感到很不妙,她意識到自己和這個時代産生的交集越多,越将根莖深入此時代的土地,她将越野蠻暴力,而她很難控制自己。
齊國的民風令人頭疼,争利忘義各顧其人,又狂野好鬥。
據說齊國先祖姓姜名離,是梁朝天子的将軍,被分封到齊地,建國後以齊為氏稱為齊離,帶領族人打下一片疆土,收服無數大小部族,将他們化歸為齊人,數百年的交融,他們也果真成了老齊人。
然而齊東之地,在山林草澤之中,雖然建國,也隻是彈丸之地,多毒蛇猛獸,少沃土良田,物資争奪就容易引發争奪,不論男女老少,刻在骨子裡就有猛虎撲食野獸撕咬的血腥性情,動辄為一件小事,在山林之中打得頭破血流,進而引發家族互毆、村落械鬥,甚至是部族仇殺。
蔓延日久,形成風氣,村落、部族、家族間極少沒有血仇的,這些子弟在軍旅中,甚至在戰場上也會尋釁私鬥,又講究血氣信義,有時候為了恩情或者義氣,甯肯幫助私鬥中的恩人友人,纏鬥于當下的私鬥,也不願赴戰場救援自己的兄弟姐妹。
在此時代受中州梁室影響下的列國中,不乏私鬥者,但都沒有形成如齊國這般大面積的好勇鬥狠的風氣,就如康嶽麾下士兵原本是來幫助赈濟災民的,卻因為長郡和汜水的私鬥,逃營出來幫忙,到了戰場上,也有士兵因私鬥而從戰場上逃營,敵人以為齊人怯戰,被列國傳為笑話。
王有威信的時候,如莊王時期,王命下達就能平息私鬥,也是因為王的軍隊能壓制住私鬥的任何一方,讓他們乖乖坐下來心平氣和的議和,王如果沒有威信,如莊王後的幾代君主自己也内鬥,無暇顧及别人,私鬥就十分嚴重,于國力的損失也極為嚴重,到了現任齊王臼兒時,王有威信,但也不完全能制止私鬥,于是才有了王诏宣發後暫停械鬥後又繼續械鬥的情況。
在宮中随公孫鬥學習時,齊恕就已經将這些了解清楚,才會要齊王将她的五百衛士都換成上過戰場的兵,而現在果然派上用場了。
就像江湖武林中兩位高手打架,要請動另一位更加厲害的武林宗師,才能讓他們看在宗師的面子上坐下來好好交流,如果不給宗師面子,宗師就能讓他沒有裡子。
齊國式的維和也是如此。
齊恕高聲道:“刑犯臨刑悔悟,教民互愛,反對私鬥,略有尺寸之功,準其親族,收斂屍身,回鄉安葬祭奠。”
場外剩餘民衆盡沖進刑場,向高台哭嚎着叩頭拜謝。
齊恕心中波瀾翻湧,她欲說這是齊律允準的,可想了想她看過的齊律,先王定下來的條文,不合時宜者甚多,上至貴族,下至士庶,不遵照的多了,此時用齊律來說事,并不合适。
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的天氣,流淌的血水帶着屍體的溫度融化了地上的雪和冰,在低窪處彙聚成凼,成泊。
齊恕看着地上的屍體和血水,深感移風易俗和變革的重要性和緊迫性。
無人不駭于這場刑殺,也無人不回想長安君那一番話,有的人想反駁推翻她的話,而更多的人漸漸在反思體會話中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