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照安早間離開山腰時特意去看了廊檐下那窩螞蟻,好在距離被他砸穿的牆面還有一段距離,除去上方掉了幾片青瓦,也算得上安然無恙。他方才剛走出萬象殿沒幾步,又想起來這回事,擔心雜役上房添瓦時會踩到它們,想着回來和辛子陽說一聲,結果人還沒拐過牆角,就聽到裡面的交談。
幾乎是下意識的,季照安握住了指間的銜枝戒,隐了氣息的同時閃到側牆後,再次做起偷聽的小人行徑。
直到辛子允的身影遠去,季照安才要笑不笑地扯了下唇角,頹然靠上身後的牆。
——師父終于還是要趕他走了。
怪不得任何人,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他師父的底線,甚至癡狂到險些因此生出心魔的地步,隻是将他趕出平遂峰而已,又不是逐出師門,師父對他已經足夠容忍了,執念成障是為心魔,是他不該對師父産生執念。
他究竟是何時對江熠有的執念?
季照安自問不是一個缺愛的人,辛若瑩平日再忙也會過問他的生活,子允子陽兩個師兄偶出山門會給他帶些新奇的小玩意兒回來,無風長老更是恨不能給他拐去宿華峰養在眼皮子下……
這六七年的記憶中,江熠給的切實關懷遠不足以讓他滄海巫雲地念念不忘,至少不夠讓他執念成障。
但或許是十歲那場高熱醒來,他看誰都是驚懼的,不讓任何人靠近,唯獨江熠出現在門邊時,一種定海神針般的安定感越過衆人裹住了他。
他其實是不記得那張臉的,隻是有一個模糊的聲音在心裡一直叫,師父。
江熠來了,那個聲音換了哭腔。
師父,我怕。
所有驚懼在江熠懷裡化成肆無忌憚的哭嚎,其實他師父從來清寂冷冽,并不是個好親近的模樣,懷抱也稱不上柔軟,卻是他記憶深處最為溫暖可靠的地方。
天際浮雲遇風而行,季照安仰面愣愣出神。
他對江熠超乎尋常的依賴似乎與生俱來,難道隻是因為江熠給他撿了回來,又收他為徒?那怎麼不見子矜對師伯纏的緊?
識海忽然翻湧,一陣刺痛倉促襲來,季照安眼前一黑,堪堪咬住險些溜出齒關的痛吟,捂着腦袋跪了下去。
黑暗逐漸褪色,在視野中蔓延成無處不在的黑霧,混着沖天的火光,映入眼簾的是連綿萬裡的殘垣斷壁,壓着數不盡的奇形怪狀的屍體,平地忽起狂風,卷着焦糊濃臭的血腥味直沖腦仁,季照安瞳孔驟縮。
手下觸感濕黏,季照安緩緩低頭,是被血水澆透的黃土,夾雜着屍體中流出的黃白之物,季照安從未見識過這場面,胃部頓時一陣痙攣。
“小照!”
不等他反應過來究竟是怎麼回事,身後忽有腳步聲逼近,季照安還沒轉身,就被人撈進懷裡狂奔。
“小照别怕,娘在呢。”
季照安茫然擡頭,隻能看到一個年輕女子的下颌,他伸出手,剛判斷出自己這身體約莫不過三歲,就被塞進一個竹簍中,緊接着是女子匆忙蓋上竹簍的動靜。
“小照乖,别亂動,也不要哭叫,娘很快來接你。”
狹窄的黑暗是一個漫無邊際的牢籠,季照安過了片刻才發覺自己在抖,克制不住地抖,無人在意的驚慌恐懼從每一個毛孔滲出,季照安試着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
那女子很快回來,往他嘴裡塞了把草根,緊随其後的是一個男人和半陶罐半濁半腥的水,而後他們一家三口在清晨最為寂靜的時候趕路,躲着凡人,也躲着修行之人。
這樣匆忙有序的日子是這個幼童的日常,他生在人間大亂伊始,對人世最初的印象就是無處不在的血腥氣和堆積成山的屍體,他在屍山中睡去醒來,吃着草根樹皮長大,竟也沒死,就這麼亂七八糟又頑強地活了下來。
但令人費解的是,他的膽子并沒有随着年齡增長而增長,大概是因為他的個子也沒長多高,那個供他栖身的小竹簍也隻換成了稍大一點的竹筐,而不妙的是,竹筐破敗,縫隙大了些,他在裡面扭頭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象,在一次目睹血肉人肢亂飛後,他嚎出了聲。
屍山外的人瞬間被吸引,朝他的方向走來,鋤頭釘耙上挂着肉沫人皮,季照安視若無睹,嚎的更大聲,并踹翻竹筐滾了出來。
幸運的是,他爹娘趕了回來,分明是一場以多勝少的必赢局,那群人卻在圍着他們繞了兩圈後自行散了。
季照安在年輕夫婦眼中看到了劫後餘生,然後是呆滞,最後是恐懼不安,女人抱着他,頭一回嗚咽出聲。
她哭着問:“小照怎麼辦?”
男人沉默少頃,說:“找仙人。”
“你瘋了!他們早就不是仙人了,他們會殺了我們!”
“沒有别的路了,最壞不過我們一家死在一起,好過看旁人分食他,或我們失心瘋殺了他……萬一我們小照有根骨被哪家仙人看中,還能進仙門成仙保命呢。”
“可明明……再走二十裡就是城池了……”
男人張開枯瘦雙臂圈住母子:“沒有我們護着,小照隻會成為他們的吃食。”
季照安雖說生在這樣泥濘的時候,卻也是第一次見到殺人的場面,于是那些本已适應的屍山在夜裡化成無數冤魂惡鬼入夢而來,他開始見到死人殘骸就哭,夢中也啼哭不止,開始女人會用手捂着他的嘴,後來用布條塞住,再後來,那對年輕的夫妻開始雙目無神,渾渾噩噩,他們會在聽到哭聲時煩躁,會掐住幼童的脖子,最後,他們找來了針線,終于止住了随時會爆發的啼哭聲。
孩子痛的打滾,掀翻了竹筐,于是他們又找來麻繩捆住了他的手足。
季照安清晰地感知到了怨怼和憤恨,但更多的還是恐懼,因為這對夫妻其實早已失去了神智,竹筐狹窄的縫隙外,是他們殘殺路過之人的畫面,但他們依舊會尋來草根塞給季照安吃,然後在清晨麻木不仁地趕路。
竹筐中的孩子是他們唯一留存的人性。
季照安逐漸隻會睡覺和吃食,但喂給他的草根樹皮越來越少,水也變成腐臭的血水,他開始沒有力氣發出任何聲音,昏睡的時間也越來越久,直到又一次昏睡醒來,攬着他的懷抱幹燥溫暖,上方是極速後掠的雲層,風聲呼嘯而過,卻并不冷,青年垂首,季照安看見他岑寂的眉眼:“醒了?”
季照安從沒過過那樣的好日子,不疼不冷不熱,沒有讓他窒悶的成堆屍山和腐臭血腥,有甘甜清爽的水和香氣撲鼻的粥和包子,他不小心發出的聲音和舍不得撒開青年的手都會被包容。
整整一日,青年都沒有放下過他,季照安開始得寸進尺,怕黑就往青年懷裡鑽,沒有被推開,他不敢合眼,生怕是夢,一隻手覆上雙眼,緊接着他被塞了一個瑩潤發亮的小球。
季照安知道爹娘肯定死了,沒有人不會死,但他實在是疼太久了,以至于那對年輕夫妻笑起來的模樣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他有點難過,但他更貪戀現在的溫暖,他抱着發光的小球睡着了,然後繼續做噩夢,不出意外地吓哭了,他沒有哭出聲,但好像有人給他擦眼淚。
季照安其實不信任何人,他見過想吃他的人,見過想殺他的人,爹娘是唯二對他好的人,最後也變成殺人的人,季照安曾以為自己會死在爹娘手中,直到這一刻,有人從地獄撈出将死的他,給他撐起了安穩平和的天地。
他被帶到一個很漂亮很大的屋子,他知道了青年叫江熠,但更多人叫他時岓,那些人說師父會保護他,還會教給他很多東西,他需要認一個師父。
季照安想要江熠當他師父,但江熠轉身走了,他沒追上,愣了片刻後幹脆哭嚎出聲,如果這個人也不對他好了,那他就被掐死算了。
他從來都極端偏執,不是個正常孩子,他知道其他人其實不想要他,隻有江熠在他的哭聲中一次次退步,耐着性子将他一點點拉回來,變成一個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