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還沒等毓瓊反應過來,他便将禮帽重新戴回頭上,踩着锃亮的皮鞋朝那邊走了過去。
毓瓊目瞪口呆,想去追已經來不及,隻能僵着身子,看那法蘭西人走到那個穿着長衫的男人面前,對他說了兩句什麼,兩個人便一起朝着毓瓊看來。
毓瓊勉強讓自己的笑容不顯得那麼尴尬,裝作一副很熟的樣子,對着那邊揮手。
然後趁着法蘭西人先轉回頭去,而那個年輕長衫男人還沒移開視線的時候,她雙手合十置于面前,對着他不住作揖,換上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盡量讓自己的口型更誇張、也更清晰易懂一些:“幫幫我,拜托了。”
不過是幫她說句話,冒名她的男伴。不管是西方歌劇還是東方話本,這絕對算是一個非常羅曼蒂克的開始。作為一個紳士,他總不會拒絕的吧。
那長衫男人似乎是看懂了。他對着毓瓊露了個微笑出來,然後移開視線,将注意力轉回到法蘭西男人身上,又與他說了兩句什麼,最後微微颔首,那法蘭西男人就又邁着輕快的步伐,回到毓瓊身邊。
他一臉開心的樣子:“那位紳士告訴我,我可以盡我所能試圖俘獲你的芳心。他完全不介意,并預祝我成功。”
毓瓊:“……”
毓瓊已經不想回憶她是如何艱難擺脫了那位熱情洋溢的法蘭西紳士,攔下一輛馬車逃離現場的了,隻記得在馬車經過那三人旁邊時,那兩位始終糾纏在一起的情人終于分開了彼此,帶着一臉興奮的看戲樣子目送她離開。
而那個長衫男人,溫和的表情之下,他目光淡漠,甚至隻瞥了毓瓊一眼,就移開了視線,似乎根本沒看到她滿是怨念和譴責的臉。
馬車鈴鈴而行,在巴黎的大街小道中穿梭,路邊的咖啡廳和面包房已經陸續點亮了電燈,映照着兩旁的磚石立面和廊柱。
毓瓊一隻手抓着頭上的禮帽邊緣以防被夜風吹走,另一隻手抱着自己的小畫箱,腦子裡還想着那個冷漠拆台的長衫男人,已經罵了他八百遍。可在她的餘光第三次看到路邊櫥窗裡一條肩膀誇張蓬起的墨綠色絲絨長裙時,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馬車夫:
“先生,我們的路線是正确的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不久之前我們似乎已經走過這裡了?”
為了更快返回使團下榻的客店,毓瓊沒有搭公共馬車,而是雇傭了一輛出租馬車。馬車夫是一個膚色稍黑、身形高大的男人,說話也帶着一口濃重的口音,毓瓊聽得有些費勁,隻從他飛快吐出的單詞中判斷,是在解釋巴黎的小路都差不多,很快就能到了。
而那馬車夫說的似乎沒錯,沒再走多久,駛入一條分外熱鬧的街道後,拉車的馬兒就漸漸放慢步子,緩緩停了下來。
“小姐,請稍候。”
車夫跳下馬車,對着毓瓊脫帽躬身,随後轉身,朝着一道最為華麗熱鬧的大門走去。
毓瓊從車窗中探出身子,擡頭去看那建築。
與巴黎普通房屋慣用的磚石裝飾不同,這座有三層高的建築外牆全部都用深淺不一的藍色彩磚拼貼,兩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懸挂着整幅的深藍色絲絨窗簾,從間或開啟的墨藍色大門中透出的明亮光線,昭示着裡面是如何燈火輝煌。
隻是……這不是她要去的客店。
馬車夫正站在台階下,與從門裡走出來的一位打扮精緻的夫人交談,說着說着,忽然回身指了指馬車,那位夫人便朝着這個方向望來。待看到毓瓊,她的眼眸頓時一亮,臉上的不耐也全數消散,就連笑容都真摯了許多。
她急不可待般提起裙擺,動作優雅卻快速地走到馬車前,一雙褐色的眸子着迷地看着毓瓊精緻的五官,感歎:“哦,你擁有一張完美的東方面孔,這是上帝的傑作,我已經能想到你會多受歡迎了。”
她親手打開馬車門,伸入了一隻戴着雪白長筒手套的胳膊:“我已經為你花了三十個銀币,所以,該下車了,我的孩子。今晚來的客人們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的。”
銀币,客人,開心?
毓瓊立刻猜到了這裡是什麼地方。這個馬車夫,竟然就這樣将她賣掉了?!
她的手緊緊握住座椅扶手,将自己塞進馬車的最深處,厲聲道:“請送我回奧射王宮客店。我的父親和随從正在等我,如果我沒有按時回去,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尋找我,包括拜訪并要求你們的外務大臣魯華爾先生提供協助。”
那位夫人顯然是知道魯華爾的名字的。她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又端詳了毓瓊幾眼,忽然重新笑開。
“多謝你的好心提醒,”她縮回了手臂,兩隻手端莊交握于胸前,聲音還是柔和如初,“不過奧射王宮客店現在住着什麼人,我是知道的。不管是魯華爾先生還是誰,你不必用他們威脅我。”
做這種作奸犯科的事,她竟然不懼怕法蘭西官員?
她為什麼?又憑什麼?
被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強行從馬車裡拖下來時,毓瓊仍然不可置信。
制着她的男人幾乎有兩個毓瓊那麼高壯,手掌鉗子一般捏在毓瓊肩上,讓她完全沒有掙脫的可能。眼看着那道猶如地獄之門般的藍色入口就在眼前,毓瓊掙紮間,眼角忽然掃到站在街邊的兩個有些熟悉的身影,頓時又升起最後的希望來,換了中文,對着那邊大喊:
“我也是大清國人!幫幫我!請幫幫我!”
那邊兩人,一個穿着西裝,一個穿着長袍,一個滿臉驚詫,一個安靜淡漠,正是不久前才在塞納河邊遇到的那兩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