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三爺聳聳肩,又重新趴回桌子上,懶洋洋的:“随你吧。不過,你那老師提的林總新政,可是動了不少人的利益,像我這般不爽了就直接打上門去,出了氣,也就沒有什麼了。那些見了面還笑眯眯作揖的人,指不定預備怎麼背後捅他刀子呢。”
渠殊同沉默不語。
兩人一起吃了晚飯,回了房間,渠殊同獨自背手立于窗口,望着窗外明月許久,最終還是轉身回到桌前,拉亮台燈,鋪紙磨墨,提筆寫了一封信。
這封信,第二日就經由毓瓊的手,遞到了戴望鴻案頭。
毓瓊抻着脖子眼巴巴張望着:“門房張叔說有您的信。信封上的字兒可真好看啊,是誰寫來的?”
就是已經幾年未見,戴望鴻也一眼就認出了那字迹:“一位過去的同僚罷了。”
他拆開信封,一目十行掃完了隻寫了寥寥幾句的信紙,面不改色收了起來,對着毓瓊笑道:“對了,我今日路過怡和洋行,看到有一架水晶天鵝擺鐘,已經放到你屋裡了。小司霓,去看看喜不喜歡啊。”
司霓是毓瓊的小名兒,是精通法文的戴望鴻給她取的,取自法文“天鵝”一詞cygne的音譯,沒有外人時,家裡人都這麼稱呼她。
可能因着這個緣故,毓瓊格外喜歡與天鵝相關的一切,父母兄長知道她喜歡,每每見到與天鵝相關的東西,總是會買回來送給她。她已經有了幾大箱了,卻還是當做收集一般樂此不疲。
聽聞今日父親又帶回了水晶天鵝擺鐘,毓瓊歡呼一聲,給了戴望鴻一個大大的擁抱,甜甜說了句“阿爹真好!”,又趁機教育了戴茂勳一頓,然後歡天喜地跑走了。
待毓瓊的腳步聲遠去,戴望鴻神色一肅,将那封信遞給戴茂勳:“勳兒,你怎麼看?”
戴茂勳視線在最後“避免激進,珍重自身”幾字上頓了片刻,放下薄薄的信紙:“言淺意深,理簡情真。阿爹,我很認同。”
戴望鴻默然。他坐在圈手椅内,手中兩個盤得油亮的核桃交錯旋轉着,發出“哒哒”的碰撞聲。許久之後,碰撞聲一停,戴望鴻盯着兒子手裡那封信,目光悠遠:
“此次出洋考察,遊曆多國,更是親身體會到,東西洋各國發展之快,科技之強,已勝我大清多矣。兩方差距之大,如不趕快思變圖強,貪婪的洋人不會滿足于之前的劫掠,一定會更大規模的入侵。”
戴茂勳已經猜到了戴望鴻的想法。他失聲喚:“阿爹……”
戴望鴻擡眸看着兒子,微笑:“自科舉中第之後,我已為官二十餘載,那些官場規則,阿爹全都知曉,最忌出頭冒進,四處樹敵。但現在時間緊迫,我不能因為顧忌自身安危而猶豫不前。現在前路不明,道路不決,趁我還能幹些實事,能做什麼就做些什麼吧,就算日後身死,如果能用我戴望鴻的一條命喚醒國人,也是值得的。”
戴望鴻想到了最壞的情況,而事情果然也朝着那個最壞的方向發展而去。他提出的新政疏議才剛遞交,就激起朝廷上下一片反對之聲,彈劾的折子如同雪片一樣飛上皇帝的禦案。就算皇上有意維護,在被迫返京的南方各省總督的推波助瀾下,戴望鴻還是站上了風口浪尖。
危機四伏,風雨欲來。
戴望鴻自己倒是巍然不懼,不管前路如何,獨子戴茂勳自然要随他一起,父子二人早已做好了準備。他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卻是女兒毓瓊。
如果真到了舉家傾覆的那一天,他的小司霓,他的女兒毓瓊,他不想她為他們陪葬。
毓瓊對父親的擔憂一無所知。她最近也很忙。
之前在各國遊曆時,使團每日的日程都排得很滿,她隻能抽着空檔翻一翻勃列夫人送給她的畫冊。現在回了家,終于安穩下來,她這才有了時間認真地去學習那冊子裡的設計圖稿,一邊臨摹畫片,一邊還翻出她帶回來的那幾件洋裝,擺在一起左右比對,時間倒是過得飛快。
何況,還有太後。
太後似乎是真的很喜歡她,隔上幾天就會派人來喊她入宮,女眷們一起說說話,吃點兒糕點,臨走時也總是會賞賜她點兒什麼東西。
這麼幾次下來,總是空手拿賞賜的毓瓊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一日,在又收到了太後的邀約後,她與父母親打了招呼,乘了馬車出門,準備也為太後買個什麼禮物。
毓瓊的馬車剛離開戴府大門,另一輛馬車就停在了不久之前毓瓊上車的地方,一個身着酂白色長袍,外罩竹青色馬褂的男人下了車。他站在台階之下,仰頭看着大門上挂着的“戴府”二字,出神片刻,提起袍角,緩緩踏上台階。
他在書房裡見到了久違的戴望鴻。兩人一坐、一站,沉默對視片刻,戴望鴻終于雙手撐着桌面,站起身來。
男人深深作揖:“老師。”
戴望鴻看着面前許久不見的清隽颀長的男人,忽然笑了。
“你來的正好,我正有件事想與你說。”戴望鴻沉聲開口,“你娶我女兒,做我女婿,如何?”